人生无常,死亡随时可能来临,这个道理似乎尽人皆知。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抽象的道理,而在一个突然被死神选中的人身上,它却呈现出了残酷的具体性。同是与死神不期而遇又侥幸地逃脱,情况也很不相同,这种非常经历能否成为觉悟的契机,取决于心性的品质。
例一:在中国美术界,王川被同行称为离上帝最近的人,他有浓烈的玄思倾向和宗教情怀,耽于终极问题的追问,并通过绘画予以表达,其抽象艺术的成就得到了广泛的承认。这样的一个人,从死神身边回来了,他一定会有重要的感悟告诉我们。
王川于1998年被诊断出胃癌第三期并做了胃切除百分之八十的手术,此后曾出现复发的迹象,这使他的生命时间始终处在极大的不确定之中,他的感觉是佛家说的“分分秒秒正在死去”。对于潜伏在身边的死亡,王川终于找到了一种合宜的态度,不但不回避,不拒绝,与之和睦相处,而且把它当作一位导师,在它时时刻刻的提醒下思索人生。这正合海德格尔所说的“面向死亡而存在”的思路,使死亡由致人毁灭的负面力量变成促人净化的正面力量了。他的感悟若用两个词来概括,就是当下和内在。生命大于肉身,死亡揭示了肉身的有限,却启示了生命的无限。生命的内在疆域无比宽阔,只要你能进入其中,每一个当下即是永恒。
一般人活在世上,对于未来会有种种期望和计划,并且为之忙碌。可是,倘若一个人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他就会明白,期待中的未来也许并不存在,惟一可把握的是当下。王川就是这样。他说他活得像只剩下几分钟,每一天破晓睁开眼睛起来,喝上一口热水,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时他会想,不知明天还能不能再睁开眼睛起来,于是就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了。因此,他不会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好像把所有这些事做完了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知道,结果正相反,这只会让头脑里装满垃圾,欺骗自己前面还有无限的时光和明确的目标,过多的期望逐渐变成过多的恐惧,掉进了致命的陷阱。他已经习惯于放下一切。首先是放下对未来的执著。于是,他做事的心态是:“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这种心态看似消极,其实包含着大智慧。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能突然遭遇没有明天的一天,可是世人往往为不可靠的明天复明天付出全部心力,却把一个个今天都当作手段牺牲掉了。
把心放在当下,如何做,做什么?王川的回答是:“利用生命每一刻来转化内在”。人们为未来奔忙,多半有具体的名和利作为目标。精神的追求自然也可以设立某种目标,但是。精神性的目标只是一个方向,它的实现方式不是在未来某一天变成可见的现实,而是作为方向体现在每一个当下的行为中。也就是说,它永远不会完全实现,又时刻可以正在实现。因此,把心从未来收回到当下。也就意味着把心从外在的名利世界收回到内在的精神世界。
王川的淡泊名利,在美术界有口皆碑,而死亡这位导师的教导使他更加看清了名利的无价值,更加坚定了生命的精神性目标。他曾是一个基督徒,后来又潜心佛教和禅定。这些都只是形式,他始终在做着同一件事,就是他常说的“转化内在”,从而让生命充满内在意义。他深切感到,对生命的正确思考和深度体验是实实在在的、最高级的、不可估量的东西,拥有了这个东西,就“身在黄金岛,何须寻凡石”,不必在乎世俗生活中的得失了。
对于作为艺术家的王川来说,绘画也是“转化内在”的一种形式。从他一些个展的主题,例如“生命的指标”、“精神生活的手稿”、“涂画的觉醒”,我们亦可看出这一点来。他画抽象水墨画,只是出于内心的需要,与中西文化优劣之类的伪命题毫无干系,最反感那种“自我东方化”的民族主义情绪。他批评中国画家头脑里装了太多与艺术无关的事情,使得艺术本身变得很弱。面对空前热闹的大陆艺术界,他宁愿“彻底将自己变成局外人,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人”,背着行囊四处漂泊,在漂泊中tuō_guāng身上虚假的文化盔甲。当他孑身一人漫游在喜马拉雅山麓生机勃勃的丛林之中时,他如此告慰自己:“我最满意的不是我画出一点抽象艺术之美的作品,而是我获得的一种生活。”
致命的癌无疑使王川直接面对生和死的冲突,同时也激励他将全部生命都投入创作之中。西方心理学将这种忘我的投入及能量转化归名为“升华”。弗洛伊德首创了这一术语,意指艺术家刻意通过艺术行为去转化生死的冲突。用一般人的话来说,王川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他想通过绘画使生命延续下去。这就是他当时作画的主要动机。他完全彻底地沉浮在生命与艺术的洪流之中。通过作画,他将本来是阴暗的负面影响的情绪,转化成为积极充满活力的艺术行为。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每天作画:“觉察使人对存在有所掌控,而放下一切包袱是对生命的终极理解。只有这样,人才能超越死亡。”这期间,他皈依藏传佛教,成为一位僧侣艺术家。通过皈依,他想将精神和艺术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层面,恢复健康。他摸索出一条生活的路子,既可以保持艺术家创作的独立自主,又能圆融地和佛教的精神导向不相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