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族权有何关系?”
“百里煜已经将自家的私军解散了,你猜下一步,他要对谁动手?”白襄一怔,白未明依然牵扯着脸上淡极的笑容,“我白氏是颉国四大家族之一,百年来屹立不倒,从未成为任何一族的附庸,他要变法,难道我这个世子为了被人称一句‘识大体’,就可以置自己的家族于不顾么?”
白襄脑子里很混乱,如今的事体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她只是模糊的觉得自己夫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她也一直坚定不移的同他一起走向那个光明的方向,可如今,为了走向那个渺茫的方向,竟然要牺牲她的家族么?
她一下子想起族居中那颗生长了百年如今已经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想起族中长辈们或严厉或慈爱的笑容,想起她和弟弟一起在书房内做晚课的场景,难道这一切,都要化为梦幻泡影么?
她一时迷惑了。
白未明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阿姊,将来我一定会和百里煜刀剑相向,那个时候,你会站在哪一方?”
白襄抬首看着面前有着与自己五分相似的男子,他们是一母双生,在很小的时候,他曾拉着她的一角哭鼻子,而她柔声细语的哄着他;她曾因为心上人的冷淡而暗暗垂泪,而他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他曾在那棵银杏树下练剑,而她则抚琴相伴。
可那个稚嫩的孩子,终究成了能顶天立地担起一家之主责任的男子,而曾经天真烂漫的她,也嫁为人妇,为着自己的新家奔忙。
曾以为是距离疏远了彼此的关系,却原来,他们早就天涯相隔,再也握不住彼此伸出的手,听不到彼此孤单无助时的呐喊。
“未明。我不能背叛我的夫君。”白襄定了定神,终于说出艰难无比的那句话。
白未明眼底的光芒陡然暗下去,他合上眼睛,又睁开。笑容重现:“阿姊,我知道你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女子,所以当初你铁了心要等百里煜,父亲母亲都反对,我却鼎力支持你,百里煜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相信你会幸福。”
白襄张张嘴想要说什么,白未明却笑着拉她起身:“好啦,天色很晚了,再不回去他会担心的。”
亲自送她上了马车。他唤了她一声,似有千言万语还未说尽,最后却只笑着道:“你保重。”
白襄听得心里一颤,这三个字,听着似乎是最后的诀别。
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白未明转身进门,连上前请示的侍从都未理,直接进了一间屋子,躺在里面的一张碧绿竹榻上。
屋内帘幕低垂,铜质瑞兽香炉顶端青烟袅袅,北面是大扇的连体立门,此刻大敞着。正面对着布满缤纷晚霞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长身玉立的男子。
沉默片刻,伸展四肢躺在榻上的白未明才低低的道:“方才我姐姐来了,她劝我不要和百里煜为敌。”
“你没答应。”男子没回身,依旧以背影对着他,面前是宽阔的水面和一望无际的白色芦苇。语气肯定。
白未明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疲惫的道:“她如今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又何曾体谅过我的难处?”
男子一袭锦袍沐浴在晚霞之中,周身踱了一层暗色,增添了几分莫测:“我们这样的人。一身荣辱系着家族荣辱,做决定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白未明忽然想起什么,道:“高阳,当年你被人陷害,我却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你被判刑,受了这么多苦,你怪我吗?”
楚高阳看着平静的江面,负手而立:“谈什么怪不怪,没有谁有责任一定要为谁做些什么,况且当时的副审是弄玉,他背后的人是君上,正因为如此,叔父才会弃车保卒,你又能做什么呢?”
三年里,风霜雪雨,远离了锦衣貂裘、华屋玉食、声色犬马,一开始的确心怀怨恨,族叔楚壁梁、百里熠、百里孟尝、景雎,当然也包括作壁上观的白未明,可是后来,严寒酷暑的锤炼使他变得冷静,洁身自持的生活让他变得清醒,仔细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有些不明白的问题便豁然开朗,多了一分人情世故,一分精明强干,少了混沌糊涂。
其实他有时候甚至会感谢那些联手让他服了三年劳役的人,如果不是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他可能依旧是那个膏粱子弟,不懂得权力斗争的险恶,不知何时无辜做个替死鬼,结束这浑浑噩噩的一生。
白未明长叹一声,道:“高阳,你变了好多,以前的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楚高阳回首一笑,清癯的脸在晚霞的映衬下极为柔和:“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
“当然记得。”白未明与他相视而笑,“那时这望江台的主人要出售此处房契,你和我同时看中这里,都想买下来……”
彼时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年少气盛,想要的东西从未有得不到的,自然不肯相让,卖主为难,便私下各自找上他们,谎报对方的出价,以便提高价格,两人上了当,互相角力,还是双方的侍从暗自嘀咕时发现了卖主的诡计,双方合力戳穿卖家阴谋,互报姓名的时候这才知道彼此都是自己早已听说过的人,只是未曾得见,两人互相推让一番,最后还是楚高阳得了这处望江台,再后来相谈甚欢,便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只是如今,他们再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所争所夺,也不仅仅是是一处亭台罢了。
三日后的望江台,野寂无人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