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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开始结痂后,我便拆了软布,放下厚重的刘海,应是看不出来。
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此时依旧未见消停之势。偌大的会宁城,泡在一片散发着霉味的水汽之中。第一日时还感叹大雨下的畅快,然连着数日不歇,我空落落的心,逐渐烦躁不安起来。
“郡主小心。”有只胳膊伸了过来,扶着我下马车。头顶上,是一把黑沉沉的伞,如同上好的墨汁一样,黑的那般纯粹。
天空,何尝不是暗沉的。这天地之间的阴暗。无端之中,在我心中搅起一股子恐慌。
伞外突然一道光亮,黑压压的乌云之中。滚过几声焦雷。我惶然抬眼,闪电如厉蛇般划破天际,仿佛下一瞬便有乌黑的墨汁要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我怔怔的低下头,身旁的人轻声道:“郡主快进去吧。”
我应声,提步而行。
甫进狱中。有纷乱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亦有隐隐约约的抽噎哭泣声。我心下一紧,行至拐角,突然见两个手提医箱的老者唉声叹气的走来。我不由得停住脚步,茫然的看了眼领我进来的狱卒,他却避开我的视线。垂下了头。
医者走近,他俩见了我面色一惊,随即低眉退至一边。让我先过去。我咬唇发问:“两位大夫,方才是给谁瞧了病?”他俩互视一眼,低低道:“下官无能,晋国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势,郡主……还是赶快与王爷话别吧。”
我勃然大怒。上前揪住其中一个,颤着声音说:“什么叫做油尽灯枯!王爷身强体健。怎会……”话未说完,我便收了声,身强体健?我怕我是忘了,这一两年来,他病倒过多次……
他俩一齐跪在地上,磕头道:“王爷身子骨再好,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何况如今日日醉酒,餐饭不饱……再来王爷脾气暴烈,易动肝火,气郁伤身……”
我拔腿就往里奔,心痛得想放声大叫……气郁伤身,恐怕这才是最关键的病因……
哀莫大于心死呀!
进去时,完颜宗翰躺在床上,秀娥半跪在一旁,用手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
我吩咐其他人远远候着,关上牢门,秀娥回头,哽咽道:“来的不算晚,还来得及说说话。”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低声道:“义父醒着没?”她起身,将手巾递给我,“半睡半醒——”
“歌儿。”床上那个人忽然出声,我急忙奔了过去,秀娥叹了一气,掩门而出。
我坐在床边,伸手握住他,柔声道:“义父醒了?”他缓缓睁眼,嘴边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抬手抚上我的脸颊,道:“方才梦见你了,你就来了。”
完颜宗翰的脸上晕着一层不太正常的绯色,我本还抱着希望的一颗心,瞬间从空中跌落下来……难道今日,竟成永别?我不敢相信……
“来,上来……陪我躺一会儿。”他低声说,声音虚无缥缈,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我微笑点头,脱了鞋,躺在他身侧。
他伸出一只胳膊,将我搂在怀中,嘘叹一声:“临终前还有歌儿陪在身边,我也能安心的去了。”我忍住泪意,伸手去掩他的口,却被他握住,“别急,让我好好和你说几句话。”
我稳着声音说:“好。”他拍着我的手背,慢慢道:“宗干他,是不会允许你和迪古乃成亲的……所以,你去和他说,让他做主送你回汴京……汴京的陈家,和义父是旧相识……你尽管去,别的事情……你什么也不要管……离开这里,千万不要再回来……”
我道:“是义父当初把我从汴京带来的,如今怎么又要打发歌儿离开呢?歌儿在汴京生活了八年,在这儿生活了十年……已经习惯了……”他闻后微笑,侧脸望着我道:“真不知当年,把你带来是对是错……歌儿,你说过你不后悔,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歌儿何时欺瞒过义父。”我仰头,含着满眶的泪花问:“义父呢?后不后悔捡了一个这样常常不听话的丫头。”他带着宠溺的眼神,凝视我了片刻,笑道:“有时候,被你气急了,我真恨不得一手掐死你……当初把你带去营地,已经见识到了你的倔强……长大了点,这倔性不仅不减半分,反而愈发见长了……可是我,偏偏喜欢你的倔强,喜欢你和我争论,喜欢你总是胆大包天,一再挑战我的耐性……”
清晰的画面,在光影交错中流过我的脑海。那年被兽夹子弄伤的脚踝,此时隐隐约约感到了疼痛……还有那片桃花林,我似乎可以闻到一股花香气……在书房里上蹿下跳和他辩论,让人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想笑……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一切仿佛并未离我很远很远……
完颜宗翰伸手擦干我的泪,叹息道:“不哭,歌儿笑起来最美……”我抽了抽鼻子,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点头道:“我不哭了……”他一笑,眼神越来越迷离,我心中又惊又怕,撑起身子抱住他低泣道:“我不要一个人……”
他的声音充满的怜惜和不舍,“曾说让你一世受宠……此时此刻,我却不可能再做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是错的……歌儿,切记要离开,我困了你这么多年,是到了放你走的时候……”
我紧咬着嘴唇,死死地将泪意逼回眼眶。
“不要哭……我这一生,杀人无数,罪孽深重,如今……不过是去还债而已……何况下面,等我的人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