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君连楚便和师父住在不语林中。师父不常说话,喜欢执一壶寒潭香长久坐在密林深处。有时林风起得大了,君连楚便拿了件外袍去寻师父。那人已经有些微醺,指着附近一丛开了浅黄小花的植物对他道:“连楚,爱上一个人便如同误食了这穿肠毒药一般,等有所察觉时,便已无药可医。”
君连楚不懂。他在这了无人迹的深林中长大,陪伴他的唯有师父一人而已。师父教会他许多东西,却单独没告诉他什么是爱。
不过既然师父拿毒药做比,那定然是碰不得的东西。他点头,默默记下。
师父常年酗酒,肝脏损得厉害,他离世那年,君连楚刚满十五岁。
在整理师父遗物的时候,他在久积灰尘的木匣子里找到一块小小金锁和一张已经褪了色的红纸。纸上的字迹是他眼熟的,明显出自师父手笔。
纸张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君连楚有些心慌。在他的名字前,清晰写着两字。
“吾儿。”
坟包就立在师父常去独酌的地方。君连楚在这里苦思了许久,依然不得其解。纸张上的吾儿二字代表了什么他自然懂得。他只是不知道,若师父真是他的父亲,为什么到了最后也不肯认他。
此后的两年里君连楚便一人住在这林中。很久不曾开口说话,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跟林中的石块一般长满青苔。他试着张开嘴巴,喉咙里却只挤出短促沙哑的奇怪音调。
热闹集市上行人穿梭如织。君连楚采买了些必需品便回了不语林。林子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个脏兮兮的丫头。衣裳脸蛋都是黑乎乎的,只那双大眼睛透着几分生动。
君连楚目不斜视直接抬脚走人。身后传来一阵轻轻脚步声。这脚步声一直持续到他进了草屋。他将东西放在桌上,下意识地抬起眼去看,那孩子正怯生生地停在屋前空地上。
夜渐渐深了。小丫头望一眼已然熄灯的草屋,缓缓将脸埋进膝盖。这样睡着不知多久,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托起她的腿弯,然后她的侧脸蹭上略有些粗糙的衣料。
对方身上有清淡的药香味。
她揉揉眼睛。如水月光下,那人神情仍是白日里见的那般冷漠,将她抱在怀里的动作却格外小心轻柔。
……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啊。丫头这样想着,将脸往他怀里蹭了蹭,安心闭上眼睛。
她的手臂软软垂下,一样物事从袖中掉落。君连楚将她安置在偏屋里,再到屋外拾起那样东西。昏黄灯光下,那块玉环通体泛着莹白光泽。他将玉环翻转,便看到刻在底部的那个名字。
富可敌国的安家遭遇那样的祸事,在这偏远之地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他便是再无心也听说了一二。
身揣这样的玉环,定然是安家亲眷无疑。
君连楚蹙眉叹息。这丫头是如何从中逃脱,又是如何一路流浪到了这里。
丫头就这样住了下来。每日跟在君连楚身后看他如何采药制药,对自己的名字家世一概不提,却几乎每晚都会在梦靥里小声啜泣。君连楚执着油灯进屋。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他想了想,伸手抚上她柔软的头发。
那一日他从地里挖出一株白花团簇的植物对她道:“你以后就叫白芷吧。”
“作为白芷,好好活着。”
白芷,芬芳若兰,可生肌。
止痛。
丫头愣了愣,突然抹着眼角掉起金豆子:“哥哥你真好。”
后来君连楚费了许多功夫才让她改口唤他师父。大概是之前那场祸事损了心神,白芷的身子一直不好,白日里无精打采,夜里头也被梦靥扰得厉害。他瞧着她细瘦伶仃的模样,开始借着试药的名头让她服下各种药草。
不过有些药性太过猛烈,白芷承受不住便会起各种症状。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身子却是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这样又过了几年。那一早白芷突然在屋里大哭起来。他走进去,白芷坐在床上,腿间泅出一片暗色深影。白芷哭得鼻头通红:“师父我是不是快死了?”
君连楚面上倒还镇定,眸光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
面前的男子半握了拳在嘴边干咳两声。白芷有些疑惑,对方已经一本正经地开始讲解:“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
……
时光更迭,转瞬已是十年。有了咋咋呼呼的小徒弟陪伴,平淡细琐的生活里便多了几分兴味。每年的清明,君连楚仍会到师父的坟前坐上一天陪陪他。掬上一壶寒潭香,再与他说说这一年的无关小事。
他以为白芷会和他一直在林子里住下去,就像是他和师父曾经那般。直到那个毛头小子出现。
那日他站在远处,看到少年将白芷揽入怀中,俯首吻上她的额头。君连楚看不清白芷此时的表情,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那瞬间默然攥紧了双拳。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交错了失落和排斥的情绪就叫做嫉妒。它还有个更常用的说法,吃醋。
他也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这变化太过陌生,师父没有教过他,医书上也没提起。一想到白芷会在某天离开,他的神情就会愈发僵硬,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带着刺般扎人。
这莫名的焦躁感都在陌生的邑城街头瞬间消散尽净。少女紧紧将他的手握住,两人掌心相贴十指牵连,他牵着她缓步行走在人群中,恍惚时光回转。倒退回十年前,他仍是青涩少年,而她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他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