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走后许久,琴声终了,那扇阁楼上的窗户被缓缓打开。
窗中人静静凝望着四月里的千花畔,这座老宅显得如此寥落而苍凉。
那些整齐铺就的石板路依然盛着早春时节的落叶,颓圮的篱墙上立着几只雀鸟,它们在半空中盘旋并四处嬉闹,四月里微风和煦,让人凭空升起一阵微醺的醉意。
这一切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眼里,他微微闭上眼睛,凝神思量这座老宅十几年前的摸样。然而此时他青春未尽却年华已断,望着这一片败落的庭院,轻声叹了口气。
他银白色的长发散落着直到腰下,在窗前静静靠了一会儿,转身下了楼。
每一次故地重游,章亦安心头都会升起一阵莫名的惆怅,这一次亦如往常。他颀长的身影落在水潭边,双眸如同被润开的水墨,一如既往的白衣让他看上去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或是鬼怪。
章亦安静默地向着当年顾寻与木莲所在的居所走去,这老宅一切如旧,他轻车熟路地穿梭其间,来到那院落附近的一处池塘。
尽管这庭院里的一切都显得杂乱,那一池的鱼儿却似是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顾念和安排了专人每日定时来此喂食,那一尾尾色彩明丽的鲤鱼在水中四处游动,一见来人不但不躲,反而纷纷浮出了水面。
章亦安的嘴角微微一动,那一抹微笑似有若无。
低头凝望这一池的游鱼,他双手抱怀,凝思许久,这池水之中有他许多回忆,只是闭上眼睛回忆了片刻,他便从衣袖之中从容地取出一个再小不过的青花瓷瓶。
迎着日光。他扬起了手,将瓶中的白色粉末一点点地洒在了鱼群之中。
粉末如水即溶,化作如血一般鲜红的颜色,随着鱼群的扰动在水底迅速传开,那些原本轻巧迅捷的鲤鱼在水中不安地游动着,章亦安站在岸上,手中的瓷瓶并未拿开,他沿着木桥一点一点地将一整瓶的药粉倾倒而空,然后两指一松,瓷瓶随即落在水中。在水面转了一会儿,很快沉了下去。
章亦安背过身去,向着木莲的宅院去了。似是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留恋。
推开木门,章亦安径直走向那口依然幽深明澈的井水,双手抱怀,冷声开口道,“木莲。我几乎都要把你给忘记了,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祭日,便来看一看你。”
漫空的柳絮打着旋落下井去,章亦安的容颜没有一点点血色,却也毫无憔悴之感。如此璧人,站在井前对着虚空中的某人轻声言语。若是被旁人看去,只恐要疑心他原本就不是这尘世里的人物。
他接着道,“顾元和到底还是死了。我没动他一根手指头,你在九泉之下见到他自然就明白了。就算我不动他,他还是一样活不到老死。我当年就和你说过的,你不信我。”
他低下头去,幽暗的井道一片晦涩。只有最底下的水面反射出天空的明净,还有章亦安的小半张脸。
“我多少敬你是我长辈。对顾寻也算仁至义尽,我将他逐出了顾府,也给了她不再牵涉其中的机会,但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回来了。你要是真的在天上看着,怎么不护着你的宝贝女儿,让她走远一点呢。”
章亦安忽地一笑,“看来还是我说对了,世上哪里有什么前世今生,轮回循转,人死了,便就是真真切切全然地死了,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将来,也只有活着的人,才会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编出一套往生世界的美梦来。都是虚幻罢了,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那本老旧的册子封面已经卷了角,里面的书页也已经泛黄。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顾寻在你的房中挑挑拣拣,竟然还是拿了这本书出来。”
章亦安随手将书册掷入水中,一声清响之后,再没有其他声音。
“不过她恐怕根本还来不及看,也许她根本就忘了自己曾经从你这屋中带出过一本书的事情。你以为你们母女连心会有什么用么,什么用也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死的,没人在乎,也没有人会知道。你为顾元和所做的,他们不会感激,到最后,也只有我,才会记得世上曾经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你会不会后悔当年背叛我呢,不然,你和顾寻的命运大概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他仰起头看着远天,在井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了,他步履轻盈,很快便再次来到方才的池塘之前,那水中浮着许多白肚的鲤鱼,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一池的血色显得触目惊心。
他毫无犹疑地踏过这木桥,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
往事去了,就不再回返,再留恋也无用。
将出宅门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那门前歪斜的门匾,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这座宅院再也不会迎来它的第二次春天了。
章亦安只看了一会儿,便戴起斗笠,一辆马车徐徐驶到他的面前,带他回去那个森严而晦暗的顾府。
另一处天空下,顾寻与易卿坐在树下小憩,顾寻枕着他的肩膀,浅浅的睡去。此时忽然浑身一颤,猛然苏醒。
易卿转过头来,“怎么了?”
顾寻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道……”
“做梦了?”
“没有……我其实根本没怎么睡着……”顾寻轻声道,“就是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易卿皱起眉笑了笑,伸手去探顾寻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嗯?没事呀,还挺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