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接风小宴,遥羲白没有来,他视察了一遍仪锦楼里酿酒织布的课业,终究还是歇在了玉碎轩。
延桐捧了那日八宝楼送的那套清釉白瓷杯子来给遥羲白上茶,叨叨着幸好这套杯子乍一眼实在不值几个钱,那日才没被其他姑娘们分了去。
“桑老板平日里待你们姑娘如何?”遥羲白一杯清露下肚,倍觉舒爽。
“那可是没说的。”延桐一听他问这个,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桑大老板看似不常露脸,平日里可没少打发人往咱们这儿送东西。什么香炉、字画、水粉、砚台……还有各色点心,前儿端午的肉粽、尚主宴的对联,能想到的可都送齐全了。我们姑娘也是个识宝贝的妙人,别人认不得的宝贝,她都能瞧出好处来,所以桑大老板总赞她慧眼。以前我们楼里的姊妹都说呀……”延桐说到此处,却猛地住了嘴,偷眼去瞧遥羲白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只是一杯杯地喝茶,仿佛上了瘾般。
“怎么不说了?你们都说什么了?”他笑问。
“恩……我们都说……”延桐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都说他就差送来一套嫁衣了。”
遥羲白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在胸前顿了顿,指关节泛上一丝骨白,遂又若无其事地将杯子放了回去。
“瑶儿无父无母,若是出阁,做老板的是该送一套嫁妆。”
“遥公子这是真不懂咱们人间的规矩,还是故意打趣儿呢?这嫁衣哪有娘家备的,按祖制,都是新郎官送来催婚的。那天若不是遥公子,我家小姐现下只怕早就跟了桑大老板去边城了。还好这是没去,不然那边城的日子得多苦呀……”(1)延桐又添了一道茶,边说着边焚了香。又要进去里屋准备床铺。遥羲白叫住她,说不劳她伺候,便挥手让她出去了。
晚来暖风略急,月如练。
夏蛙鸣里,千声一度飞。
前方的一之阁里传出笑声,分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入鼻甘清,这香味虽嫌雌柔,但却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若她不是神女瑶姬。桑仝济又为何如此费心待她?
遥羲白踱到窗前,只觉心里平白生起了一丝欲流在体内穿梭。他稍稍运气,想将它压下去。埋到深处,可这股欲流远比想象的要难以控制。
心中纵然有千万点疑窦,遥羲白也被这异样吓住了。
三千年的光阴,即便他对神女瑶姬不能忘情,可如今牵挂在心底的那份眷恋和思念。也只是想知道她在人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而如今,他却迷茫丛生,就算自持法力高深,不屑这一丝欲流的侵扰,可方才延桐的一席话。竟让自己感到隐隐的妒意——他竟想要代替桑仝济的位置出现在她身边,而事实上,他竟也这么做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何想要这座仪锦楼。开始怀疑自己从不奢求她心中对他也存有爱恋,是因为他已心如止水、因为天规不容他动情,还是因为她从未爱过他?
[你去的地方,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跟!]
[瓦全呢。便是这青瓦对对相生,两两相吻。才能曰全……]
可如若,她果真就是神女瑶姬,她的心中也有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上仙,在神前发过誓,会生死为苍生,而今又怎能动情?
长袖急挥,闭门锁窗,隔绝夏夜里的娇笑。
他盘腿坐到榻上,暗诵心经,再次尝试压下欲流与杂念,却不觉这满室幽香,如魅如勾。
再说一之阁里,瑶姬打发了拾翠请了椿姬过来小酌,二人寒暄了几句,又对饮了几杯,便渐渐地把心思敞放开来。
瑶姬好奇椿姬的经历,因总听说她已从良,怎生地又出来重操旧业,还跛了脚,便开口问她这三年来是怎么过的。
谁知椿姬一听,话未出口,却是嘲中带泪地先苦笑了两声,才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凤仪楼散了,我遇上了一个叫徐韦的后生,他没有功名,只是个平头百姓,可待我甚好,我便跟了他。本以为是自己命好,眼瞅着就要拜堂,没想到……”
原来宋室连年抗金扫寇,朝廷四处征兵,但凡没有功名的青壮年男子,一律捉去充军。椿姬苦等徐韦三年,布衣荆钗,糠米野菜,代他在乡下侍奉二老,终是等回了他的衣锦还乡,也等回了他的娇妾美婢。
她虽甘做侍妾,可那徐韦说她娼籍出身,骨子里尽是风骚,这三年来指不定已和别人好过,况且自己也不再是草野莽夫,便不肯抬她过门。椿姬含冤,欲学兰姬坠楼,谁知她命大只摔断了腿,一气之下,才出来继续弹唱卖笑。虽是“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之地,也总好过在男人身后苦求。
“难怪你要唱那《赵贞女》,原是同病相怜。”瑶姬幽叹一声,心中替她怨起那徐韦来,“也难怪,你那日说人总要博个好名声,才能活得顺快。”
“可这又哪里仅是名声的错?多半就不过是个由头。我没怎么念过书,只听人说前朝有首诗,后两句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想来就是这个理。以前只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现在才知男人就算与你共苦,却不见得愿与你同甘。”椿姬哀叹一声,又道:“还是妹妹你的命好,遥公子领着一个闲设的虚职,虽无实权,也多少能光耀门楣。他如今把你置在外头,往后这仪锦楼看是也要交给你打理。外室有外室的好处,用不着给正房夫人为奴为婢地受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