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回到内室时,天光已大亮。她在屋前的石阶上呆站了一会儿,晨风还算清凉,晴空仍旧无云,开城门的鼓声闷沉地响起,一下下地直击心坎,似乎要将整座晋阳城震醒一般。
杜如晦自屋内出来,见她正立于石阶上出神,暗度着她大约是悬吊着心,遂有意松快了口吻道:“怎在这儿立着?”
她回头浅笑,“进去罢,我替你束发。”
穆清先进了屋,吹熄了屋里的灯,将幔高高悬挂起,打开内室三面窗棱,好让清爽的晨风吹灌进屋内,再将他按坐下,不紧不慢地梳理起他的头发。
片刻功夫,发已束起。她翘起指尖,将束发时落在他米白色单袍上的掉发一根根地捻起,又再仔细掸拂过。恰阿柳提着食盒迈进屋子,她却是个实诚人,脸上的喜色并不能全然遮掩起,笑眯眯地低头移开食盒盖子,将备好的早膳端 ..递出来。
杜如晦觉着她有些异样,因心头有大事压着,倒也未多问。
用罢早膳,阿达牵着两匹马至院门口候着,杜如晦尚在屋内,穆清走下石阶,迎向阿达,“这一遭又少不得要辛苦你了。”她回头向从屋内走出,穿过院子而来的杜如晦瞧了一眼,“好生看顾着他,切莫离他左右。”
阿达憨直点头一笑,“娘子放心。”
“放心甚么?”杜如晦微笑着走到她身边,随口接着问了一句。却并不要她答,探身拢了拢她的肩膀,正肃起面色,“在家中呆着,不论外头甚么动静,莫出去逛,更莫往晋祠去,等着我回来。倘若,倘若明日此时我尚未回,亦无消息传回。你便去寻贺遂兆。他会安排下车马送你们回余杭……”
“胡说甚么。”穆清伸手掩住他的口,“我哪儿也不去,便只在此候着你回来。”
杜如晦轻拿开她的手,略点了点头。扯动了一下唇角。勉强算一笑。心口不禁为那酸胀感淹没,再不说一字,转身接过阿达手中的缰绳。便跨出大门。
“万要小心。”穆清又追出两步,迟疑了一息道:“有桩事儿,待你归来时再告予你知道。”她也不知道杜如晦究竟有无听到后头那一句,他径直翻身上马,抖开缰绳,一溜跑出老远,再无回头。
……
晋祠座于晋阳城西南,倚靠着悬瓮山,绵绵汾水的一支流入祠内,散成数道泉渠石塘,香烟袅袅从不断绝。
连月来的干旱于晋祠内的水流竟无多大影响,一眼井泉仍突突地往外冒水,泉眼较之往日大约是低矮细小了些。代代流传晋祠所在为龙口处,便是外头旱得地裂土散,此处龙涎不断,王气汇聚。
杜如晦转过那一眼井泉,心中将“王气汇聚”又默念了一遍,暗说,但愿果真如此。说着他抬头向两边矗立的观楼扫了几眼,楼内黑沉幽寂,除了几声忽起的尖锐鸟鸣,再无旁的声响。
祈雨典仪便将在这称作永不枯绝的井泉前举行。典仪台置于正中空地,香烛案台齐备,两侧已按官阶高低,依次置放好了高椅。
待他将这一片完整地转走过,时辰刚刚好,典仪的鼓声在大门外隆蚂起,大门洞开,唐国公行在头里,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威与高君雅,二人皆低头紧随,不交一语,便是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去。再往后便是太原郡诸官。
杜如晦朝王、高二人掠去一眼,心内冷冰冰地哼笑了数声,退身立于典仪台一侧,靠近观楼的一株不起眼的柏树下。…
跟着来瞧热闹的民众,被随行的兵卒拦在门外,不敢往头里挤。待前面大小官员尽数入了祠内,按次落座,兵卒方开了个小口,三两个地往里头放人,典仪台前再围起一圈兵卒,使得民众只在圈外围观,不得再往里挤。有些好事的,为瞧得尽兴些,竟攀爬上了墙头树梢,探身向内俯瞰。
不多时,几名巫女天师威严庄重地自井泉后头转出来,于典仪台前站了列,一名年过半百的天师在前,四名身着类似鳞甲片状裙衫的巫女,分两列垂手在他身后站定。
天师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镶金乌木盒子,恭恭敬敬地置于典仪台上,风伯雨师的牌令之前。众人候等了片刻,忽闻天师高呼,“辰巳交接,吉时至。”金鼓铙钹立时齐鸣,铿铿锵锵之声伴着民众欢腾,直灌入耳。
那天师兀自舞了一回,躬身将典仪台上的乌木盒子打开,盒子内赫然一只红眼的大蜥蜴,四足被红线捆绑,动弹不得,只嘶嘶地吐着红信,滴溜溜地四处转着眼睛。
鼓乐顿换了一个调,四名年轻的巫女纷纷起舞,绕着大蜥蜴踏歌而行,围观民众皆消声沉寂下来,便听得巫女清音高亮,娓娓唱道:“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
反反复复地数遍,人群中开始有人低声跟着唱和,顷刻间,和声渐次响起,越来越高亢,当下众人齐声同唱,蔚为壮观。
约莫小半个时辰,巫女收了舞步,悄然回到天师身后站立。天师执起一段青竹竿,口中低沉吟唱,念念叨叨,却不知在念些甚么。
杜如晦毫不起眼地站在柏树阴影下,却无心去看那祈雨典仪,时不时扫视高椅上的大小太原郡官员,细观他们身边及身后的动静。
王威与高君雅二人多少已泛出些不耐之色,亦无心于这祈雨典仪,一会儿窥视李公神情,一会儿拿眼往围观人群里头瞄。从杜如晦所站之处望去,两人形景尽收眼底。
天师终于叨念完冗长的祝词,巫女燃起一把檀木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