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
马车一路往北疾驰,夏日里日头长,穆清感觉马车在路上跑了很久,她的心也提吊了很久。终于看到太阳慢慢斜下去,在驿道两边的草木藤蔓上洒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阿达大声说:“我们这就离了驿道,往丹阳郡了。娘子坐稳了,前面的路可比不得驿道平顺了。”
不一会儿道路果然变得不太好走,坑洼逐渐多起来,马车速度也慢下来,颠簸得厉害。穆清提吊着的心反而稍安定下来些,阿柳和英华都醒了过来,三人一齐在车中坐着断断续续说了会儿话,先是劝慰刚离了母亲的英华,好在英华原本就志在四方,稍加劝说,又踌躇满志起来。说了一会儿她偏头问穆清:“阿母同我说,我们先要去投姊夫,不知姊夫是何模样,是不是同阿姊一般和善呢。”
阿柳忍不住笑出了声,穆清蓦地羞红了脸,幸亏斜阳发出金红色的霞光,罩在她身上,与她脸上的飞霞融在一起,“过两日就能见着了。”阿柳和英华哄笑着她,她却一手托了滚烫的腮,在心中描画着他的样子。
太阳从天幕坠下,马车已驶过了好几个村镇,眼见天就要沉下来,驾车的马奔走了一日,再不停,怕是要废了。阿达估摸着离驿道已有百里远,见前头有一个热闹的城镇,便驱车驶入,将车停在一家大客栈门口。妥当打点了,四人便在这客栈中安顿下了。
待顾黎发现穆清已携了英华逃跑时,已是午后,惊怒之下,不敢耽搁,撇开焦急害怕的陈氏,落井下石的王氏,和啼哭不止的万氏,急忙去禀明杜淹。杜淹盛怒之下,掀桌踢凳地将顾黎狠狠斥责了一番。终究不是顾黎的本意,多加谴责也无意,便急点了两队人马,一队往水路去追,一队他亲率了往驿道去追,一路往江都寻去。
六百里连夜追寻,杜淹料想穆清和英华两个女儿家,不敢连夜赶路,令人沿途将所有的客栈都翻遍,直闹得吴郡至江都驿道沿路村镇整夜不宁。
天蒙蒙亮时,江都城门大开,杜淹率众疾驰入城,直奔漕河畔的栖月居。进了客栈,老管事刘敖迎了出来,杜淹冷声道:“刘管事许久不见,原是投到了这里,母亲的产业,倒是打理得不错。”刘管事笑着躬身行礼,一面催人去请杜如晦。
杜如晦尚未起身,闻得杜淹到访,心中一惊,自忖着,他怎知我在江都。且素日从无往来,今日这个时候到访,实是蹊跷。他自梳洗穿戴了,急忙赶去见客的厅堂。进门还未来得及见礼,杜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径直走到他面前,略抬了头,直视着他,“我且问你,你将顾七娘藏于何处?”
只这一句,杜如晦大约猜到了他的来意,顿觉头皮发紧,头发都要往上冲腾,强压下怒气道:“敢问叔父口中称的顾七娘,可是侄儿的未过门的夫人征西候顾家的七娘么?”
杜淹带了一丝不屑说:“正是她。只是她父亲亲口应承,将她聘与我为妾,已过了纳吉礼,只等着纳征请期。何时又成了你未过门的夫人。”
杜如晦笑道:“昔时她尚寄养余杭时,便已有了婚约,恰逢余杭顾家白事,只能将日子往后挪了些。她自小便不在她父亲身边,这才回去了月余,只怕她父亲不明就里,生出了误会也是有的。”
“婚姻之事必定是依父母之意,你未得她亲父母允肯,便自称她是你未过门的夫人,自定了婚约,这却是甚么规矩?当是小孩儿过家家么?”杜淹提高嗓门反诘,“你若执意不将人交出,莫怪我翻腾了你这客栈。”说罢抬手招呼了门外的那随他同来的二十余人。
杜如晦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只是眼中陡然升起了一层寒意,“我这栖月居在江都城内不算大,却依着漕河及保扬湖所建,位置优渥,布置摆设也是精巧风雅,比那驿馆不知好了几许,往来的达官权贵们自是弃驿馆而择我这客栈住,眼下就住了几位。叔父若是将动静闹大了,惊扰了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侄儿该如何向他们赔罪?难不成要我说叔父怀疑我私藏了他的爱妾,或是说叔父要硬夺我的夫人?”
杜淹一怔,挥手斥退了那二十余蠢蠢欲动的随从,冷眼怒瞪着杜如晦。杜如晦略俯了俯身,又道:“我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孑然一身,连官帽都弃得,自不在乎那脸面如何。叔父是一心要入朝为官的,定要让将来的同僚们看到这叔侄争夺妻妾的丑事么?”
这番话正戳中了杜淹的腰眼,气也不如先时壮了,再兀自想想,不过是走失了个可有可无的妾室,虽有些姿容,也不是甚么绝色,为了这点子小事,授人以柄,如何都不值当。只是眼下受了他这侄儿的一番嘲弄,心下怒意腾升,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闷闷地要挟了几句,暗下了决心日后再作理论,便带了一众人撤出了栖月居。
杜淹刚走,杜如晦面上的戏谑顿时一扫而空。有小厮捉了只雨点灰的信鸽进来,杜如晦认得它,正是阿达驯养的飞奴。飞奴的脚踝环圈内果然夹了一字条,展开来看见字条上写着:杜淹逼娶,策奔江都,沿途恐遭追截,绕道丹阳郡躲避,现投宿湖熟镇顺康客栈,望速援。他将纸条细读了两遍,是穆清的字迹无疑,一瞬间心沉到了最底层,喉咙口似被异物堵着,无法正常发声,只暗哑着声吩咐刘敖去看看庾立起身了没有,随后拜会。
原来杜如晦送穆清归了吴郡后没几日,庾立亦向接任交付清了琐碎政事,上路西行赴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