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心旌动摇,越发低柔道:“前儿朕嘱咐如意馆的画师郎世宁为你画了像,你可喜欢?朕觉得郎世宁笔法甚佳,不同于朝中画师的拘束古板,只是怕他一向画惯了吉服正容的模样,画不出你此刻的温柔旖旎。” 如懿见意欢抿着唇笑吟吟听着,越发地窘,眼波横流,睨了皇帝一眼:“郎世宁又不是第一次为臣妾画了,一向也都好。” 皇帝叹道:“先祖康熙时的画师禹之鼎,最善画人物小像,清俊动人。”他笑意温盈,“可惜画像再好,总不及真人fēng_liú清朗。你曾说人老画不老,岁月匆匆,铭记一刻也好。朕会命郎世宁为你一一写实,留待日后细细赏玩。” 意欢微微一怔,似是入神想了片刻,不觉艳羡道:“皇贵妃福气真好。皇贵妃说过的,皇上总惦记着。且不说旁的,这一年一度苏州进贡的绿梅,只有皇贵妃才有呢。” 皇帝意态闲闲,睨了意欢一眼笑道:“舒妃这是吃醋么?四季百花繁盛,皇贵妃却只爱梅花一种,尤其是绿梅。朕起初也疑惑她为何喜欢,后来一见才知,梅花中唯绿梅色泽纯绿,枝梗亦青色,恍如翠袖笼寒映素肌,特为清妍别致。有好事者比之为九疑仙子萼绿华,倒也合宜。” 意欢俏生生的脸孔一板,取了一片软香糕嚼了道:“臣妾不过叹一句羡慕罢了,皇上便要这般取笑,真是无趣。” 皇帝满眼皆是笑意,只看着如懿牵着她的袖子道:“你瞧,舒妃生气了,你可要怎么赔补才好?” 如懿低低啐了一口,笑着道:“皇上自己惹的祸害,关臣妾何事?岂有让臣妾赔补的道理!”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二人道:“你们俩一个个牙尖嘴利,算是朕说不过你们。罢了罢了,朕只是觉得这糕点十分惬意,但得配个什么茶才算极佳。” 惢心忙道:“皇上说得是。可不是,咱们小主就备下了。”说罢端出一把青玉茶壶,倒出清洌茶汤,道,“这是松阳进贡的银猴茶,小主说了,也不是什么最名贵的茶,但胜在山野清新,颇有雅趣,配着这些江南糕点,最是回味甘芳。” 皇帝举杯抿了一口,便道:“入口鲜醇甘爽,仿佛有点栗子香。” 意欢品了半盏,便道:“臣妾也曾听闻银猴茶,只是难得见到罢了。配着今日的点心,果然最相宜。” 皇帝夹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如懿口边:“你忙碌那么久,自己也不尝尝么?”如懿拗不过皇帝,就着他的手吃了一片,道:“臣妾其实并不擅长厨艺,只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还不待皇帝说话,意欢轻摇罗扇,似笑似嗔道:“是不是只有皇上喜欢的,皇贵妃才会尽力一试?” 如懿见她一双眸子晶光潋滟,也不知她是玩笑还是醋意,只蕴了浅浅笑色道:“换作舒妃妹妹也会这样,是不是?”她眼见意欢的脸越来越红,仿佛不胜羞涩,只暗自好笑,转头看着皇帝手边的书卷问:“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么书,这样有趣?” 皇帝将手边的书卷递给如懿,笑道:“是纳兰容若的《饮水词》,算来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叶赫那拉氏的文笔。( 素来清冷的脸庞含了一抹温柔笑色,仿佛二月枝头新绽的鹅黄嫩叶。她低下头卷着衣角,轻声道:“臣妾是真喜欢纳兰容若的词,倒不是因为都是叶赫那拉氏的缘故。臣妾进宫前就知道,皇上喜欢纳兰词。”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温柔。他的手指笃笃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余音袅袅:“朕喜欢的,你都很喜欢。朕也觉得纳兰的词极好,读来口角噙香。” 意欢纤纤手指翻过浅黄书页,指着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罢了。臣妾细细读来,觉得这一首《采桑子》最佳。”她细细吟哦,语调清婉,“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如懿见意欢临风窗下,着一身碧水色银丝长衫,清粹冷冽如凝于细翠青竹上的白露。她虽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觉心旌动摇。意欢真是美,难怪这么多年承宠,恩眷不断。皇帝虽不容她生子,却也舍不得丢开。其实如懿也是美的。如懿的美是要在姹紫嫣红的娇艳中才格外出挑,静静地处于明艳之间,便如一枝萼华绿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静地散发温润光华。比之玉妍美得让人觉得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于眼前,意欢更像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让人心醉神迷。 此刻,如懿听她语声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盘,十分清越,便道:“纳兰容若的词以‘真’字取胜,写情真挚浓烈,却非如烈火烹煮,烧得灰飞烟灭,必得细细读来,以为是淡淡忧伤,回味却是深深黯然。臣妾以为,容若之词比柳永、晏几道的更清淡,却更隽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欢听得如懿娓娓道来,不觉颔首:“皇贵妃说到晏几道的词,我却以为有一首可堪与容若的《采桑子》情境相较。” 如懿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别说,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离多还是因缘恶。有情无奈思量着。月夜佳期,近写青笺约。心心口口长恨昨,分飞容易当时错。后期休似前欢薄。买断青楼,莫放春闲却。可是这一首《醉落魄》?” 皇帝抚掌轻笑:“不知舒妃说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这一首。” 意欢素来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却似雪上红梅绽放,光艳夺目。她取过桌上切好的两片雪梨,分别递与皇帝与如懿,笑道:“猜得不错,便是这个做嘉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