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漪低声道:“你如今都是福建巡抚了,从前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官,要灭戴家都不难。那个张三若不是戴宪,就是朝廷吧。”甄茴不语。潘明漪道,“我两个爹都被朝廷害惨了。”
“两个爹?”
潘明漪点头:“嗯。我有两个爹。”潘喜贵好好的男人,让他们弄成了太监。小姑娘年幼时不知太监与旁人有何不同,如今已知道了。柳家从祖宗开始给皇帝家当兵器,一个个养得连基本常识都没有。若非遇上天下大乱,她自己九成也在女卫营里头,能不能活到成年不好说。她乃思忖片刻,郑重道,“我不知道那个李四做了什么。然我的生父便是朝廷的刀斧,连‘生了孩子应该养’这事儿都不知道。”
甄茴怔了怔,没听懂:“生了孩子应该养,不是天生的?还有知道不知道?”
潘明漪叹道:“没错,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女人不是媳妇,是配种的女人。怀胎之时他们也看不见,何时生下来也不知道。他们都不觉得有何不妥当,因为阖族就没有一个自己养儿女之人——犹如被狼养大的孩子吃生肉。名字和族中排行也是过了十二岁才开始有的。能活到十二岁的就有希望活到成年。我们家子弟死亡率很高,不论男女。我真是命大。”她摸了摸心口,“从前我小,不懂事。如今回想起来,我能活着简直不可思议。”说着红了眼圈子,“看过的资料越多就越后怕。我爹究竟是怎么养活我的。琮三叔说,我小时候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简直是个奇迹。他说在那般处境下勉强养活一个幼儿,旁人也不是做不到。但能让孩子没有心理阴影——我爹必有过常人之处、且过常人许多。”
甄茴深呼吸了半日。潘姑娘武艺高强,柳二也是。她已疑心这两位可有什么渊源了。偏柳二的真实身份颇为机密,潘姑娘又是个小女孩,不可明着询问。今晚月光尚明,她遂细细端详了潘明漪片刻——和柳二长得半点都不像。不禁松了口气:依着潘姑娘所言,那家子弟活得太惨,她心里隐隐盼着柳二没这么惨。而后又想着,纵然不是那家的,只怕也好不到哪去。不觉对柳二起了些怜惜。半晌,她试探道:“这些做朝廷刀斧之人……是怎么想的?”
潘明漪就盼着她问呢,忙说:“没有怎么想的。不许想。他们是刀斧,不是人。刀斧若有了想法,万一不愿意做刀斧呢?从小到大也没人教他们想。再说……我师父说,能活着就极艰难了,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精神花在‘想’上头。想多了,练功就不觉少了。练功少了,也许就活不了多久……能活到天亮的,都是既有天赋又集中精神学武的坯子。”甄茴不觉“啊”了一声。潘明漪一直瞧着她面上神色,补了一句,“那有多难,师父说,我这样的幸福的孩子是没法子想象的。”
甄茴轻轻一叹。良久才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甚至……”甚至也知道祖父甄得仁对自己这个孙女并不如对外室子甄藏珠那么好。“可……”
潘明漪睁着大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既是明白,为何绕不过弯子去?”话一出口便知失礼,她忙道,“我是真的不解,绝非想在长辈跟前充大人之意……额,我是说……哎呀我也不知怎么说,横竖您明白就好。”
甄茴看着她脸上动来动去的表情极多,不禁微笑:“我知你意。”乃轻轻一叹,“贾琮先生说的是……你父亲必有过人之处。”她想起早先在大佳腊受过的心理学培训。这显见潘姑娘也是在艰险之境下长大的,只怕比自己年幼时还艰险。潘喜贵能养得她活泼如寻常孩童,自己与乳母在甄应嘉府上日夜如履薄冰。放不下甄家之仇,说不得就有早年吃苦太多、抱怨命运的缘故。念及于此,她问道,“既如此,你可恨你生父?”
潘明漪连连摇头:“没有,只抱怨过他。还不是抱怨我自己的事。”她迟疑片刻,斟酌着要不要卖了爹娘的**。不一会子便决意卖了。“刚到大佳腊的时候,看师父两口子亲密,我就跟师父抱怨。我没觉得我爹很喜欢我娘,他娶我娘是因为喜欢我。我替我娘抱不平,偏我娘欢喜的很。师父就说,你爹那一辈人,能学会爱女儿已是难得了。还说我是‘何不食肉糜’。”
“可他没养你。”
潘明漪立时甜甜笑道:“我爹养了我!我会好生孝敬我爹的!我有什么遗憾的?要遗憾也该是他遗憾。”
甄茴轻轻点头。半晌,面色奇怪,喃喃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这比方。”抬目一瞧,潘喜贵依然立在台子上演讲,侧头看潘明漪眼睛依然亮如星子,骤然羡慕。“潘姑娘。”
“嗯?”
“你当真好命。”
“嗯,我知道!”潘明漪挥挥胳膊,“生而幸福,必当回馈社会。我会帮着我爹打破旧世界的!让世上的孩子再不用靠运气活着。”
甄茴一眼不眨看着她。这小姑娘与大佳腊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一样,浑身都是冲劲儿。这劲儿福建的孩子并不多。她脑中骤然想起参观大佳腊一所中学时看到的标语: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内里渐渐拿定了主意。良久,甄茴释然一笑,拍拍潘明漪的肩膀:“潘姑娘,谢谢你。”
“啊?”潘明漪蹦了起来,“你想通啦?”
甄茴摇头:“那件事尚未想通,不过过些时日我必能想通。然另一件事清楚了。”她遂朝章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