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记住了它的样子——狗的鼻子、鲤鱼的长须、牛一样的耳朵……但是没有角。
“你吓到它了。”双髻说,“它最怕生人。”
懿王活到四十六岁的时候,双髻也长成了一个少年。他每天夜里都在天启城的屋顶上跳来跳去,轻盈得就像一只皮球。少年的双髻常常会跳进少女的闺房里待一个晚上——当然他偶尔也会记起来喂他的龙。天启城里一直传说有一个在夜晚出没的鬼仙人,双髻变成少年之后人们更加确信无疑。我劝他不要这样做,他只是笑一笑。
后来有一天,双髻跳进了公主的寝宫里,打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
于是就由我来喂阿鲤。
不久之后。双髻和公主的事情终于被皇帝发现,但军士们没法儿抓住可以在屋顶上高高跳跃的双髻,于是他们请来了法门寺的和尚。和尚打伤了双髻。他没法儿再像从前那样在屋顶高高跃起。在一个月圆的晚上,他又出现在了池子旁边。王府外面传来喧闹的人声和马嘶,大队的禁卫军蛮横地冲进了承运门。
“阿鲤,我要死啦。”少年的双髻在池边这样说。越来越近的火光映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他把自己的断脚泡进了池子里,“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就是董父啊。”
“以后你要听他的话。”他又在禁卫军的包围下伸手指了指我。军士们仿佛忽然听到了命令,一齐把长戟送进了他的身体里。
双髻的血是金色的。
池水忽然极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声闷雷从水面下炸响,大蓬的水花像是倾盆暴雨一般浇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熄灭了火把。但是还有月光……月光下,池子里一人粗的蛟龙像是一条长蛇一样从水面立起,闪耀着钢铁光泽的鳞片一开一合,发出“咔咔”的声响。它狂怒地仰天长啸,巨尾拍击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和雷鸣般的闷响。像是要腾云而去。然而一刻钟之后。没有双角的阿鲤最终跌回了水面,再次溅起巨大的浪花,消失无踪。
而每一个禁卫军都目睹了这个场景,惶恐战栗不能自已。
又过了一个月,皇帝定了懿王的罪。他在王府的池子里养龙,被视为谋大逆。谋大逆是十恶重罪。十恶重罪不在八议之内,因此懿王一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想要杀懿王。蛟龙只是一个借口。
再后来,皇帝想要来懿王府看龙。他自称是真龙天子。却从未真正一睹龙颜。然而无论皇帝为池子里的那条蛟龙赐予了何种崇高的封号,阿鲤都从未露面。我在池子旁边看到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并没有感觉好过一些。因为我也听不到水面从前悠长的呼吸声了。
从此之后懿王府再未有人居住,被封禁了起来。也许皇帝觉得自己看不到那条蛟龙,也不许别人看到,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再过上一百二十年,帝国的无敌舰队远征大洋,几乎占领了半个世界。而新思想也终于蓬勃地发展起来,最终埋葬了天启城里居住的最后一位皇帝。
当共和军从王府大街上呐喊而过的时候,我正坐在池子边。那时候的懿王府就和现在一样,荒草丛生,石板地破败不堪。几个共和军士兵从高高的围墙上翻越进来,想要从王府里找些值钱的东西,然而他们注定一无所获。拖着长枪走过大池的时候,一个人忽然说:“嘿,听老人说这里有条龙。”
“什么龙,都是旧时代的余孽!”另一个士兵向池子里啐了一口,平静的水面上顿时多了滩泛着泡沫的液体。
“对,就和皇帝一样,都是旧时代的余孽!”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枪,“我们连皇帝也要杀,龙更要杀!”
他们说着,就对着池子里砰砰开了几枪,然后昂然离去。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只在他们要跨过承运门的时候伸出了一只脚。走在前面的士兵被绊了一个踉跄,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继续向前走。于是我伸出另外一只脚。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我同样作弄了后面两个家伙,他们三人从地上爬起来,惊惧地对视,然后忽然大叫:“鬼仙人啊!”
接着飞跑开了。
可我总觉得阿鲤跃出水面的时候要比我可怕得多。
共和国建立之初,曾经有人想要把懿王府改建成建设委员会的办公地。先是有一组六个人住进了王府,是一个考察王府旧貌拟建改造的小队伍。他们在王府里徘徊了一整天,然后在晚上的时候聚到懿王曾经用来祭祖的房间里讨论该如何改造。建国之初的人们心里总是有这样的劲头,我毫不怀疑他们会花费一个通宵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再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王府拆掉。我安静地走到房间外面,倾听他们的讨论。
“池子太大。以后出行会很不方便。”一个秃顶戴框架眼镜的老人说,“我们现在这间屋子以后要建成机关食堂,池子就拦在建委大院和食堂中间。早午晚人流量大的时候路会堵。”
“那就拆掉?”一个中年的男人用手指着他们草绘的图纸。“正好拆掉旧墙的土石可以填进去,也省了运输费用。”
六个人当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在讨论中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开了口:“刘科长。我老家就在天启……啊,中京。我听老人说,那个池子里是有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