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莫说许都人心惶惶,便是官渡大营里,也是人心惶惶。
两军对峙数月,谁都不曾胜,谁也不曾败。
若孙策当真此时攻打许都,那曹军必定是腹背受敌,陷入恶战之中。
眼见屯粮越来越少,袁绍却毫无退兵打算,而这时,孙策欲袭许都的消息,简直火上浇油。曹操在营中见到被熬战而熬去精力的士兵,黝黑的脸上,尽是疲累,安置伤员的营帐里,更是时不时地会抬出尸体来,只要支开帐帘,里头就会飘出一股腐烂的味道。
运粮车方抵辕门,督粮主将却满身是血的匐在曹操的身下。
“主公,末将无能,未能将粮草全数运抵。”
曹操却将人扶起:“实乃吾之过,与尔等无关。操当十五日内,为汝等攻破袁绍,汝等毋庸再遭苦矣。”
风卷着帐帘,遮住督粮将离开的背影。
这人一走,曹操便自坐下,声音竟是自开战以来,头一次气馁。
“操欲十五日破袁军,奉孝认为可行与否?”
郭嘉不顾形象地歪在软榻上,他被曹操拉着,从昨夜一直聊到了今晨,整个人都已经昏昏欲睡,曹操却仍不放他回营,像是今日不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罢休似的。
“主公是想退兵么?”郭嘉一下下揉着额角,想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被一语说破心事,曹操也是不恼:“如此刻退兵……”
“决然不行。”郭嘉直起身子道,“孙策新并江东,而他诛杀的那些人,皆是豪杰,愿为义气卖命之辈。何况,孙策此人,嘉亦略知一二,轻而无备。纵然他有百万重兵,但他如今身在江东,与孤身行于中原有何差别。”
郭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朝曹操拱拱手:“主公,嘉敢断言,策必定卒于匹夫之手[1]。”
曹操见他困得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踌躇了下,便想要上前扶稳他的身子,但一想起这人眼下所做所言,俱是为了早日脱离自己。
伸出的那双手,又不着边际地放了下来。
回身取过桌上的一份书函:“此乃文若来信,他也劝我,万万不得退兵。”
郭嘉很掐了自己的掌心,当即痛得惊醒。
“主公,官渡一役,我军必胜。”
郭嘉将一纸檄文搁在曹操的案头。
“十胜十败?”曹操草草地扫了一眼,眼前骤然一亮,想再问话时,这人已经晃出了帐门。
正如郭嘉所料,不出数日,江东传来密报,孙策狩猎时,遭人埋伏,面颊中箭,不日,便在江东病故,同一时曹军众将闻得“袁绍有十败,吾军有十胜”之论,更是士气大增。
曹操得悉后,大喜过望。
“奉孝,你当真乃神人,竟能窥得天数人命。”
郭嘉默然。
曹操诡笑道:“奉孝,那孙文台可是当真毁在门客之手吗?”
郭嘉答:“此人已死,至于死在何人手中,又有何紧要呢?”
“哈哈!奉孝所言极是。”
郭嘉步出营帐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这人郭嘉倒还有些印象,却是袁绍麾下的谋士,许攸。
郭嘉穿过主营,想了想,又绕回去了几步。
“先生,又来拿酒啊?”火头军中的几人,早已和他相熟,知他隔个一两日,便会来寻酒。
“先生,你这不是药,就是酒的,对身子可不好啊。”
而另有一人背对着他,捋着袖子,正在擦洗碗碟。
郭嘉揭了酒封,也不用杯,直接就着口喝。
“药太苦,所以要借着酒喝,才好啊。”
火头军笑道:“要是华老先生在,定又要数落先生一番了。”
华佗,却不知他此时到了哪里。那日出征,郭嘉便寻了个理由,将人私下放了。曹操知晓时,当下勃然大怒,喝问他,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不会杀他。
郭嘉却是不惧:“主公要杀嘉,又何须理由呢。”
曹操狞笑着,笑得咬牙切齿:“奉孝,你倒真是有恃无恐啊。”
临时砌起的灶台里,还燃着火光,雀跃得像打了胜仗后的欢呼。
饮了酒,郭嘉的眼神多了些迷茫,呆呆地望着。
润入喉间的浊酒,烧得厉害,可郭嘉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贪恋这样的一种灼烧的感觉。
便犹如前世的那场的大火。
熊熊烈火,燃在了赤壁,也燃上了他的魂魄。
可他,却越发贪恋,那一道浴火而来的身影,不愿离开,恁凭炙火着身。
子龙,曹操说我是神仙,呵呵……
其实,我哪是什么神仙啊,大抵是忘了喝孟婆汤的孤魂野鬼罢了……
子龙,若我真的只一抹鬼魂,你呢?
你会不会弃我而去,还会不会……要我?
那个洗完碗碟的火头军状似随意地走过他的身边。
低沉的声音,却带着无尽的怜惜。
“奉孝。”
“当。”
郭嘉手中的酒坛,乍然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