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怎会不懂得。云萝心中酸涩的暖流涌过。感动他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又难过于自己的身份——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对自己这么好。
无论是作为皇上面对宫女,还是作为造孽之人面对冤孽之女。
她从未恨他。正如自己对父亲没有多少记忆一般,她知道以他的年龄那段不堪的历史也只是从大人耳中听来的往事罢了。
甚至,他有可能都没有听说过。毕竟,有谁愿意将自己那样隐晦的一面呈现与别人,尤其是自己的骨肉呢?儿子,总是对父亲敬若神明的。
就算是对他的父亲,她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恨。是的,可以说是他毁灭了她的家族,她的本该安稳甚至是幸福的人生,可她实在恨不起来。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但却在他搭建的宫廷中仰望,服侍了他那么多年。并且,平心而论,自建国以来,朝廷民间,乃至宫廷之中都称赞正章帝平四海,除贪官,历法严明,朝夕勤政,一扫前陈的贪糜腐败之风,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是个难得的好君主。
去恨一个伤害过你但拯救了天下,并且你没有真实接触过的人,实在太难了。她知道她应该恨他们父子,为了母亲,为了云槐,甚至为了死去的父亲。但她不晓得该如何恨,那沉郁的情感只是积蓄于胸中,并不像烈火熊熊燃起,只是想像大锤敲过沉沉回响。
也许,唯一能怪的,是命运吧。
而她有种莫名的感觉,眼前的这位天子,和他的父皇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是不太相似,而是完全不一样。
她并不很了解他,甚至没有见过他几面,但她确信,如果是他,不会像做他父亲那样的血腥屠戮之事。至少,那不是他面对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解决方法。甚至连最后一个也不是。
就这样在心里,这个念头莫名地树立了起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他答应自己要救那四十九个素未谋面的宫女的时候,也许是他眼神坚定告诉自己一定会去尽力寻找锦心的时候,也许是他带着满溢的关怀一遍遍问自己的饮食身体的时候。
或许,都不是那些时候,而是第一眼看到他,他的眼神中的光就诉说了一切。
在她很小的时候,小到不懂分辨“晨”和“昏”如何交替,不明“善”与“恶”如何分辨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出他的过去,现在,未来。
像一首诗歌,前韵一出,已能感受整曲的节拍律动,平仄流连。
所以,其实从某个窄小的缝隙看去,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但那缝隙毕竟十分窄小。
“皇上,您不必对臣妾如此。”云萝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皇后,朕关心皇后是应该的。”卫晗道。“朕对后宫诸人都是一视同仁,你不必受之有愧。何况,你是先帝亲立的皇后,更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却非他心里实在所想。但如今,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让她接受自己的好意了吧。
而这好意,到底是出于对这个弱女子的怜爱还是对自己欺骗的愧疚,他也有些说不清了。
或者两者兼有,或者另有意味。他不懂。这局,从一开始就让他迷乱,让他冰冷。而她,却偏偏叫他感到清明,感到温暖。而在一个迷乱而冰冷的环境里去面对一个清明而温暖的人,不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痛苦。
只见她愣了一下,眼神中有一丝失望掠过,但立刻沉静下来,仿佛涟漪散去后平静的湖面。“是。”
“你晚上总是睡不好吗?”卫晗看到她眼睑下乌青一片,道。
“嗯,肩膀疼。老毛病了。”云萝抚了抚肩膀道,怕卫晗又叮嘱自己吃药,道:“药一直喝着,只是。。。不见好。”
“关节疼痛,只喝药是不行的。”卫晗道。
云萝看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了,转过身对魏肇安道:“拿朕的针灸盒子来。”
朝霞殿里夜色弥漫,只见靠近床榻的月影纱深处亮着烛光。宫里奉着皇上的旨意,用度节俭,所以灯火并不是随时随地的无度通明。此时点点暖红烛光映照着纱帘,在幽深宫殿里远远看去影影绰绰,如同深山中遥遥望见燃着灯火的小木屋。
云萝坐在床边,看着卫晗打开那墨绿色的玉盒,从里面拿出一个乌黑色的布袋。那布袋并不十分精致华丽,不像是皇家的制式。卫晗纤长的手翻开布袋,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并列,光泽各异的银针。
云萝忽得想到单千惠送给自己的试毒银簪。也是这般的有光泽,但不知为何,那光泽是寒气逼人的,而卫晗的银针却不是这种感觉。
而云萝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仿佛只是觉得银白得很干净,像能把黑色的东西从身体里吸出来似的。
“把衣服褪了,露出肩膀和后背来。”云萝听见那温和的声音道。
脸刷地一红,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见卫晗背着手走到了纱帘外面,成了一个朦胧的背影。
“你弄好了叫朕进来。”
他的声音平和得听不出感情。
云萝依言默默躺下,容芳上前来为她宽衣解带。容芳的手将她的长裙解开,露出背后光洁的肌肤。容芳欲将长裙整个扯走,云萝忙伸手拉住了裙边。却见容芳眼中星点闪烁,轻轻在耳边说道:“娘娘,这是机会。”
机会。云萝扭头看着窗外的背影,那背影一动不动,似乎在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