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怜世人,众生皆苦”
十三年前,上官府。
“昭仁元年六月廿二,灵辆将驾。窗往楼顾瞻同道,儿心伤悲牵车导,灵其不未,来格洋洋,鸣呼哀哉。孝子孝孙一叩首,再叩首,起——”
正堂前一声吆喝,灵棺抬起,我目送着那一口漆黑如墨的棺材一点一点被式神抬起,缓缓地缓缓地从上官家的灵堂里离开。
那口棺材里装的是这普天之下最爱我的女子,我的母亲,上官氏訫雪。
“三太太也走了……”
“可怜了三小姐,日后也没了母亲”
“可怜什么呀,你瞧她连眼泪都没掉……”
“三小姐还小,哪里懂得这些。”
“少说几句吧,莫要让家主和大爷听去了。”
耳畔是窃窃的低语,在上官府的各个角落里细碎作响。
我身上的粗麻布的斩衰在这样的夏日里被汗浸湿了个透彻,后背上冰冰凉凉的,和胸腔里的温度一样。
按理说我是该难过的,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流不出半点眼泪,我走在通往她生前居住的偏院的木制回廊上,步子沉缓一如往昔我去向她问安时那般。
“你瞧她,这么小又没了娘……”
“是啊。多可怜!”
背后低低浅浅的暗语落到我耳中却都被放大,再放大,无限次地在耳畔回响。
可怜。
我知道她们口中议论的是我,可是我却没有半点难过。
訫雪生前时常说:“神不怜世人,众生皆苦。”
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真正的神明,鬼怪反倒是见了不少。相传那些神明都是住在昆仑上的,若是修为不够是绝对见不到的。
“娘亲,你见过神明吗?”我趴在她的膝头问她。
她身子不好,常年卧在藤椅上,肤色苍白少有血气,指尖冰凉仿佛是这夏季的烈日也永远无法暖了她一般。
“见过。”
她朝我浅浅笑了笑,目光柔爱而和蔼,她的眸子里若是常日里总是这样清明透彻,仿佛能看穿这世间的一切虚妄一般。
“那神明长什么模样,现在在哪儿?”我好奇地同她问道。
“神是这世间我曾见过最美的女子,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她离开了!”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去哪儿?”这话题勾起了我的兴致,我复又追问她。
“她是因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哽在了喉间,话音戛然而止。
“娘亲,娘亲?”突然断去的话音让我微微愣了愣,我抬起头瞧她。双眸间的瞳光突然涣散开来,相似陡然间被人抽去了心神一般,身子微微地颤抖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僵硬起来。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只能轻轻唤着她。
半晌,她双瞳间的眸光方才恢复了焦点,额头上许是因着被夏日炎炎的烈日晒得久了,渗出点点的细汗来。
“娘亲,你又晃神了,可是不舒服吗?”
“没事,娘亲只是思念你爹了。”她抬手抹去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般轻轻浅浅的笑。
“想念?书上说,长相思兮长相忆,流云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相思,什么是相忆,不过好像这相思相忆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你这孩子,成天到晚净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你还小,等你大了自然便会明白这相思相忆的滋味了。”
“是吗?”我心下还是不解,但也信她。
“你啊,与其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多学些咒术,莫要让家主罚你才是!”她佯作嗔怒地同我说道。她总是这样。
“家主教的流云早就会了,我还发现了不少咒法呢,娘亲你瞧!临、兵、斗、者、阵、列、皆、在、前,蝶生!”
阖眸轻声吟诵,双手依着记忆里的模样不断变换,结下九个复杂的印结,指尖静立的蝴蝶扑腾了几下翅膀从我的指尖升起,缓缓绕在她的身前。
这是我在无意间偷学研究出的咒术,今日是第一次在人前展露出来。我只愿能搏她一笑,讨她须臾欢心。
她望着我的眸光有些讶异,沉默了片刻终是绽颜。那是我毕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这蝴蝶当真漂亮。”她夸赞道。
我心里听了喜滋滋的,伏在她的膝头正想朝她撒娇,却只见她唇间嚅动了一下,紧跟着飞舞在半空中的蝴蝶便被窗外飘落的一片落叶给分成了两半,颓然坠落,没有半点征兆。
我愣在原地,怔怔然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只可惜,太容易碎了……”她闭上眼,低低一语,轻声叹道。
我垂下眸子,默然。我知道,这是因着我咒力上前,全然无法掌控这只蝴蝶躲过她的攻击。
许久,我只听得她缓缓开口道:“这九字真言起首的咒法于你而言上不够成熟,日后若非万不得已,莫要在人前用它,流云你可明白?”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她是这个世间最爱我的人,所以她说的一切我都是听从的。
“你是他唯一的骨血,没有神明守护,娘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生。流云,你要听娘亲的话。”
她这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数年,我听从她的话,从来不敢违背。那些咒术我也再不在人前展现。
可是,就算我是如此听话,她终究还是抛下我自己先离开了。
这样也好,也好过她总是那般浅笑着忍受着一身苦楚,徒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