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子一脸苦相,拿着条肥鱼在刮鳞。他大早被从匪窝里踢出来,要给四当家做一锅醒酒汤。炉子已经生好了,冒着一丝丝烟。一众人还在大睡,几个守夜的也睡眼朦胧。
他吐了口唾沫,看看远处的天色。今日江上白涛泛泛,寒风呼啸。水面漂着浮沫,芦苇纷纷偃伏。他揭开罐子,水开了。
四个青衣青甲的童子,从他目所及之处,手挽着手,从江上踏歌而来:“东璧余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与君周旋,乐道亡余。我心虚静,我志霑濡……”
他张惶地舞动一下手脚,一下拉下草帘子,哆哆嗦嗦进去,拖住王五:“五哥,不好了,有妖怪!”
王五正睡得香,被他闹醒,火得一脚把他踢下去。他忙跪到一边,死拖活拽,哀求道:“五哥你看看吧五哥!妖怪!真是妖怪!”
王五不胜其烦,抄起家伙,把帘子一掀。
四个青衣童子正赤足站在船边的浪涛上,面无表情。
王五一下僵住了。
为首的头角尖尖,两条长须摇摇:“通知你们把头!”
第二个像顶了块扁石头,说话嗡声嗡气:“我等来下战书!”
第三个头大眼睛小,大嘴巴一撇:“有胆就别躲着!”
最末的露出满嘴尖牙:“打个天翻地覆!”
杨六子双手抓个拨火棍,缩在王五瑟瑟发抖。王五直着眼坐倒船上,眼望着四个童子踏水去了。
“五五五五五……哥,怎么办?”杨六子惊得口涎都往外淌。
王五瞪突着两个眼睛:“你问我,我问谁?!”
说话间白浪一线,自天涌来,层层叠叠,扑上船头。
王五喊叫一声:“来了!”和六子两个被掀进船里。王五吐口水,爬起来就撑篙,直往芦苇荡子里钻,上气不接下气叫:“别睡了!妖怪打来了!!妖怪来寻仇了!!!”
整条江都骚动起来,许多隐蔽的地方都窜出了江匪,探头出来。
杨六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水冲得他一会儿上船一会儿下去。王五篙也撑不稳了,大叫一声:“快报大当家!妖怪来下战书,恐怕有不得了的妖怪要打来了!”
江匪们都慌乱起来,半信半疑。
“从前那水妖怪根本不堪一击,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妖怪?”“水底下乱起来了,全是水沫子,别是要出什么事吧?”“水进来了!”“我的金子!”“快抄家伙!”“叫醒二当家、四当家,快去啊听不见呀!”“唉哟,别踩我手!”“别慌,大当家来了!”
把头冷着脸皮,出现在一叶轻舟上。众小船纷纷围过去:“大当家!”“大哥!”“怎么办?”
“备战!”他简洁地吩咐。
江上出现了无数船只,有大的,有小的,有堆满烂草的潜伏小船,也有抢来的商船、画舫、运粮漕船……两队喽啰带了吹筒和弓箭,上了两侧险峻的江崖设伏;阵前是两只浇油的大草船,放满火药;平底小船一字排开,小喽啰拿了朴刀、长矛,严阵以待;正中是一艘双层楼船改装的车船,圈有女墙,旁设四轮,每轮八楫,由四人施转,甲板上锦帐一撤,露出六个投石拍竿,把头居中指挥;侧翼是运粮漕船,沙船近岸;阵中分水路四道,蚱蜢舟穿梭其中。这阵势端的是凶险无比,那把头虽是草寇,确属将才。
江上的浪花越打越大,在他们列阵预备之时便让船舱不住摇晃。天水交界之处,一道道白线奔袭而来,江匪们晃得头晕眼花,纷纷叫苦。其中眼尖的,突然叫了起来:“快看!水底下冒金光了!”
江水流成了精莹的琥珀,眩人眼目。水底直透万道金光,像埋了一个太阳,它的光芒甚至盖过了初升的朝日。恍惚间,天边万舟竞发,逆流直扑而来,竟是一片片巨大的树叶子。开在前头是一排战车,都是历朝历代遗落在水底的战车零件拼成,附着螺蛳蚌壳,挂着淤泥水草。车上舟上站的是虾兵蟹将,摇的是贝纛鳞旗,威风凛凛,寒光闪闪。
庞大的鱼丽阵顷刻间已到眼前,江匪们还不及反应,便被这样的阵势骇呆了。
惊涛拍岸,千堆如雪,兵甲倾城,而来。本应死透了的白秀才,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鱼阵核心,手扶古战车的车辕,袍角飞动着一条鲤鱼。
把头站在船头,一时钉在当场。
目光相遇。
白秀才看到了把头的眼睛。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是猛烈燃烧过的炭火残存的光亮。流年暗换,奔波杀伐,他已经心眼俱老。再壮盛的日光刺到他眼里,也拨不开满目阴霾。
把头怒视着白秀才的双瞳。
曾经在琵琶上方微笑的眼睛,曾经直面戕害的悲哀的眼睛,曾经被他捏在手里的眼珠子,好端端地,还在它们的主人那里,柔和得像夜空里一对星。这对眼没有杀气,没有怨愤,只有悲悯。这种镇定自若的悲悯,却比任何仇怨愤怒更令人胆寒!
这已不配称为宝剑的交锋,而是日光瞬间化去冰雪!
把头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将要对抗的,是他完全不能把握的东西,是他一贯否决的一切,是他向来轻视的一切,是他毕生抛舍的一切。如今,这些轻贱的东西居然成了妖,成了魔,吞天噬地,势不可当。
他深吸口气,抓紧了船舷:“给我放箭——!!!”带火的箭镞飞向金光中的鱼丽阵,而对方阵中突起无数道水箭。双方对撞,火星水花四溅,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