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末尾微有拖沓的长音,察觉其中隐露的无辜之意,他便已知晓了,自己在那惊怒疑惧之下,刚才确实是产生了失误。
如斯念头一闪而过,他顿时就扬了扬眉,下颌微抬示意着,和声说道:“下去吧,少爷应该快回来了,你现在便去迎接罢。”
此语一出,其旁一霎,居然便有一声娇呼,骤而响了起来。
应着一道强自压抑激动之情的,礼节性的告退之语,此女竟就一改往态地,弃了沉淑,抛了矜持,急急忙忙地穿出了珠帘,忐忑欢喜地奔向了楼下。
然而另一侧——
闻着那声轻脆如云雀夜莺般的欣悦回应,权掌柜却是面无任何舒缓,依旧故我地,盯着眼前已被归置摆正的桌椅,显出了满脸的忧思与愁虑。
“若是绘妍所见不假,所言非虚,那么这人,倒也确实是实力强横。”
“既然能于瞬息之间,就逼得沁骸芳毒具象化,那么其真元之雄浑、神魂之坚实,也就差不太多了。”
“再者——”
话落,忽地右手一托,伴那墨光一闪,便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妖尸,陡然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褐鳞纹,赤金翼,墨玉身,叠影触!
这东西,竟赫然便是那只筑基境的透念无识蚁!
此物此刻,已然被一层微泛白色的油液,裹藏隔离了起来,气息不泄丝毫,徒有狰狞之象。
“这只妖蚁,多半便是他斩杀的了。”
“而他,也正是少爷口中的,那位引得整个蚁群,衔尾追杀的外门弟子。”
细细观详此物,足足数息有余,无神在此,游神在外地,静寂了许久,他才终于是右手一拢地,收之入了袋,而后便摩挲起了毛糙见丝的手边古籍。
“如此说来,那只蚁后,果然是有返祖之势吗?”
“怪不得上一批人,准备了恁多手段,竟还能全军覆没,无一子以余!”
“算上那枚崮翎蚕卵,数月之后,它应该就已炼化到了半途,处于再难脱身的关键阶段了……”
“獠牙成单,而饵料却又散香,若能谋得蚁后,炼出汲魂无形蚁的元灵特质,再加上秘境中的菁寒毕方之羽,那这一百三十六年后的祈丰山试,又还有何人可惧?!”
随着自叙,音调渐高,眸光渐亮,他身上筑基境的气机,竟是蹭的一下,就猛地散逸而出,化为了一波灵潮,吹得四周的书籍古页,哗啦作响了起来,刮得身旁的锦布绣缎,猎猎而鸣了起来!
一字一浊,一音一钝,一时之间,此地竟如有风雨迷天而起!
然而——
这天地之间,苍寥惊眸,莽旷动心,却不过弹指,就被一物尽数镇压了下来!
那是一座城!
如此尔尔之风雨,自然不能摧城。
但是厚土高墙,却能遮风蔽雨,使之寸步难进!
一道气质沉巽的白衣身影,蓦地撑开水幕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随之而起的,更有一道如惠风、似晓月般的轻责之语,甫一出现,便抚平了此间动荡激涌的气息与人心。
“渤叔未免也太高估我了!”
“一众兄弟之中,我仅排名第七。”
“那些兄弟,又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安知他人无我这般境遇?”
“再而言之,这西沧十国之地,遭雪劘宗渗透了多年。近岁以来,白龙谷中,更亦是魔踪频现,魅影如迭,这二物取不取得到,都还是一个没解决的大问题呢。”
“事无定时不可言。”
“这可是幼时您教我的,怎么我深记于心,您却忘了?”
望见忽然进入的白衣青年,听到入耳如暖风的敬斥软责,这权掌柜,顿时便微有错愕。
霍地一声苦笑,他当即就站起了身来,侧移至了一旁,腰背微躬地,自居了为奴为仆的本分之态。
“少爷,我老了。”
“金丹无望,药石无助,已经不能辅弼您太久了。”
一霎时,就嗅出了其中浓彻的暮意与朽气,白茞竟登时也是直感不畅,眸中隐有哀伤一闪而逝。
行至主位坐下,一声轻叹后,微有一番沉吟,他便即刻抬起了头,望向了一旁的权掌柜,开口道:“渤叔所说的那人,刚才我已在楼外见到了。”
“若他能自解其毒,则定可入得前十之列,也确实可助我取得那枚菁寒毕方之羽。”
“只是渤叔,您以后还是不要算计这种人的好。”
“您未亲眼所见,自然不知他的真实底细。”
“这种人,除非是濒死陷绝,否则永远不可能将底细曝于日下,展于人前。”
“感知灵敏,机警聪慧,自是定然。而此时,他只怕多半是已察觉到了您的意图了。”
“若其人观感已恶,与我等,恐怕从此便再难同心同德了,甚至是还有可能横生枝节,阻碍我等所行之事。”
听其微顿不语,察其责意略重,权掌柜便知自家少爷,定是看出了什么隐藏的东西,而自己对那云山,也多半是有了不小的低估。
心生一瞬的惊讶,随后眉眼微微一正,他便欲出声道问,向其回言。
却不料——
两唇刚启,其面色却就勃然大变了起来!
紧跟其后,灵觉稍弱一筹的白茞,竟亦是一刹神色激变,恍如得见天灾临城!
风雨确实不能催城,但是地震山崩,却可以。
地动山摇之下,纵然是高墙广厦,也必定是裂隙丛生,缺罅密布,更有甚者,俯仰之间,便能覆城断池,绝灭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