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傍晚,斜阳依依,风很轻,花香很软,他的心却直坠渊涂,无处攀援。
霍仲祺推开车门,迟疑了一下,踏进栖霞宏阔的暗影。厅前的丫头上前行礼,他点点头,声音很轻:“顾小姐在吗?”仿佛怕惊动了旁人,抑或是怕惊动了自己。
那丫头低眉回话:“在。”停了停,又道,“顾小姐病了。”
霍仲祺一愣:“病了?”
“是,大夫刚走。”
霍仲祺心里一片茫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怎么会病了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说昨天喝多了酒,又着了凉。”那丫头说罢,见他未置可否,只是蹙眉沉思,便试探着问道,“您要是找小姐有事,我去叫芳蕙下来。”
顾婉凝从南园回来,只说昨晚酒喝过了要休息,没有吩咐不要人打扰。一直到了开晚饭的时候,身边的丫头过来叫了几次也没有人应,心里觉得不妥,去跟总管拿了钥匙开门,才发觉人已经烧得烫手,慌忙叫了大夫过来,连魏南芸都惊动了,又叫了今天接顾婉凝回来的侍从官,一班人都吃不准要不要立刻告诉虞浩霆,后来还是魏南芸拿了主意,等晚上虞浩霆打电话回来再说。
霍仲祺到的时候,这边才刚安置妥当。芳蕙一五一十跟霍仲祺回了话,末了补了一句:“小姐吃了药,刚睡下了。”
“那我明天再来。”
霍仲祺低声应了,还想叮嘱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病了。病了?是因为昨天的事吗?他慢慢走下台阶,余晖微薄,他心上骤然剧痛,旋即死一样的空,他用手按住胸口,那跳动都不像是真的。
下一刻——是不是下一刻就能有人把他叫醒?让他知道前尘种种只是一枕幽梦,他才能重新呼吸,如劫后余生。
但没有。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四周的空气沉滞如铅,被禁锢的心不见了天日,是他自己亲手扣死的锁。
婉凝朦胧中忽然觉得身畔有人,她悚然一惊,霍然起身,手已经握住了枕下的枪柄。就在这时,却有人按开了床头的台灯:“宝贝,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人,眉峰轩傲,眸光温存,近在咫尺,又恍如一梦。
虞浩霆晚上打电话过来,听丫头说顾婉凝病了,便没有再惊动她。放下电话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索性赶了回来。此时看她神色惊惶,撑在身边的手臂不住发抖,只以为她是生病的缘故,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仍然觉得热,怕她再受凉,连忙落下的被子拉到她身上:“还有点烧。/难受吗?”却见顾婉凝不言不语,仍旧定定地看着他,遂温言笑道,“怎么?病傻了,不认得我了?”说着,去拉她掩在枕下的手,不想之处却有一角冷硬。
虞浩霆微一皱眉,翻开那鹅绒枕头,下面赫然放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枪身刻了流线花纹,握把护板将胶木换成了象牙——去年他们在龙黔的时候,他教了她用枪,特意定了这么一支给她,他们回到江宁才送过来,她一共也没玩过几次。
他拿过那枪搁进了床边的抽屉,“这种东西怎么能放在这儿呢?”
顾婉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道:“我没有开保险。”
一句话说得虞浩霆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跟谁学的?枕着枪睡——我都没这个习惯。你要是真的开我一枪,那洋相就出大了。”一言至此,念及她方才的神色举动,疑窦顿起,“宝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样一问,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要和他说什么?她能和他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不能摇头也不能点头,一个闪念仿佛深夜的一痕烟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告诉我?”她眼眸中一抹殷切,在苍白的脸孔和散落的黑发间尤为楚楚。
“有一会儿了。”虞浩霆按下心头疑惑,把她揽了过来,他察觉出她的紧张却不明所以,想着她病中神思涣散,愈发放软了声气抚慰,在她肩上轻轻拍着,笑道,“我听他们说你昨天在南园喝多了酒,怎么别人结婚,你一个去做客的反倒醉了?”话音未落,便发觉怀里的人在发抖,“你是冷吗?我叫大夫过来。”
沉夜的最后一道花火陨落无声,她拉住他的手臂:“不用了,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即便是当初她被他迫着留在栖霞的时候也没有,她伤心也好,快活也好,他总能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刻,却有什么他触不到的东西。不,或许是她心里一直都有他触不到的角落,只是这一刻重又暴露在了他眼前。
“没事,比上午好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温柔,“我想……我想回学校去了。”她突然说起这个,让虞浩霆更是诧异:“怎么这会儿又想起学校来了?你不是要重修的吗?”
“我在这儿总没心思做功课。”她话里依稀带着娇柔的笑意,倒让他放心了一点:“那也等你好了再说。乖,不许想了,快睡。”
几番涌动的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她娇嗔的语气掩去了细不可闻的哽咽:“我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顾婉凝的病不仅没见好,反而又重了些。大夫看过,只说换季之时,乍寒乍暖,着凉发热亦属常见,耐心将养没有大碍,况且药剂生效也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