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文人,见面就谈投机了。年羹尧命人搬来西瓜,切开来亲手分给众人,咬了一口,吐着籽儿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说,渔洋诗如仙人五彩楼阁,弹指即现,自评作诗如造屋,砖瓦木石齐备才肯动笔——我读着其实都极隽永深味的,我与愚山曾有一面之缘,可惜年纪太幼,也不曾领教,他这话什么意思。”刘墨林淡然一笑道:“这大约和禅宗顿悟渐悟的意味相近吧。”年羹尧听了含笑点头,转脸对胡期恒道:“说说你们这里情形吧。听说河南三司衙门有些个龃龉,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我不想过问这些事,皇上再三说叫我‘观风’,折子朱批下来一问三不知,不好交待。就是一面之辞,你们聊聊我们听,怎么处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恒和车铭眼睛都是一亮,他们私地来见,为的就是让这位宠眷无伦的大将军听听苦情,以大将军的威势压一压田文镜的气焰,甚或密奏当今,搬掉这块压顶石。但在座的还有刘墨林,却不知他是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胡期恒嗫嚅了一下便看车铭,车铭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泥鳅价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尽管说,有遗漏处我添补着就是了。”胡期恒却没这些瞻前顾后,把田文镜到任,如何独断专行欺蔑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筹谋河工乐捐,又借晁刘氏一案夤缘牵连官场,挤兑藩臬二司……一一细述了:“通省官员,除了一个张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网打尽!张球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原是山东阿城一个无赖,俗名‘张大裤衩子’,茶馆酒楼吃白相饭的,先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做归德县令。大千岁坏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亲王,如今许是瞧八爷也不得意,想着田文镜是张相选出来的,又跟十三爷做过事,就又投奔田文镜。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偏田文镜就爱!还不为的他率先‘乐输’了几十万河工银子?他发的昧心财,我那里有本账,上次说及,田文镜要我拿出来。我说不到时候,到时候我抖落,谁也拦不住!”胡期恒越说越气,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脸憋得通红,“他如今真正是个独夫,连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暗地去见我,说他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假没有?”
“臬司说这些,有的我是耳闻,有的是目睹。”车铭等他说完,心里已打定主意,只捡着田文镜证据确凿的事说,因略一欠身说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门还有二十多个人还扣在巡抚衙门!晁刘氏告状,我那里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儿子丢失,开封府回了上来,我们请原告到衙询问,这是大清律中题中应有之义。抚台竟在她家设埋伏,连我执法人役全都锁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职,意思还要传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质对!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合律例么!譬如说,田中丞的师爷姚捷、张云程,还有吴凤阁,都在我的刑名师爷跟前关说过人命官司,能不能据这个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卖放人命呢?”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语,刘墨林疑惑地说道:“田文镜我虽不熟,也算相识,要是你们说的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他虽不是正途进身,也是读书人,河南又不比云贵两广山高皇帝远,怎么就敢这样妄为?他图个什么呢?”
“就是这个话,刘大人明鉴!”车铭受到鼓励,脸上放光,说道:“田中丞这叫残刻,急着敛钱邀恩,所以拿着通省官员任情作践!他是得了‘钱痨’!”胡期恒冷冷补了一句:“与其说是‘钱痨’,还不如说是‘官痨’。”刘墨林不禁一笑,说道:“昔日仓颉造字鬼哭,周景王铸钱鬼笑;就因鬼不识字而爱钱,今有识字,‘官痨’而爱钱者,必定是个厉鬼了!”
一语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连站在一旁肃然静听的桑成鼎也不禁莞尔。年羹尧一直听得很留心,他这次进京几次听雍正连口夸赞田文镜,又从怡亲王处知道,邬思道也在田文镜幕中。不管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冤气委屈,和田文镜公然翻脸是使不得的。跟着众人笑了笑,年羹尧舒了一口气,起身踱了几步,慢吞吞道:“说归说笑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