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无庸?”允回头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水面,“什么事?”
“奴才奉万岁旨意,来给十四爷传几个信儿,就便儿瞧瞧爷有什么需用的,回万岁爷请旨操办。”
“唔。”
高无庸见他不理不睬,小心翼翼又道:“万岁爷已经从奉天回来,初七到的京。”
“唔。”
“在奉天,主子接见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泰,几位舅老爷、姨妈都好,也问着十四爷好。”
“唔。”
“如今京里正是多事时候。”高无庸说道,“隆科多已经从阿尔泰山回来,昨天下旨圈禁。各部官员纷纷都上折子请重处八爷九爷和十爷——”
允拿着钓竿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他没有吱声。
“万岁爷有意保全十四爷。”高无庸道,“爷住外头有点扎眼。因此要给爷挪动个地方,请爷搬进咸安宫。万岁说,‘咸安咸安,大家都安宁’——”
允“唰”地将钓竿扔进水里,霍地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一眼看见了站在红漆柱旁的乔引娣,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异常苍白!
分手已经两年了,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景下见面。斯人斯世斯情斯景为造化所弄,真正不可思议!引娣心中轰然一声,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澎湃冲击得头也有些晕眩,四肢都在颤抖。她软着脚勉强前行一步蹲了个万福,竟一时站不起身来,喉头像被什么梗着,嘤咛说了句:“十四爷……”下面的话都咽住了。
“你说的‘八爷’大约是阿其那吧?”允瞥了引娣一眼,他心中的悲悲楚楚只是一闪,旋即恢复了平静,嘴角挂着一丝狞笑说道:“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已经圈禁待死的人了,还是不肯放过么?”高无庸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头也不敢抬,就势儿双膝跪下伏侍允穿鞋,下气赔笑道:“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阿物儿?这都是国家大事,一句多话也没有奴才说的。爷好歹体恤着奴才就是奴才的福。总之听主子说的,您和八爷不是一例处置。不然,就不会请爷迁进宫去住了。”“我和老八还不一样?真新鲜!”一脸讥讽之容,冷笑一声说道,“大约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传话给皇上,除死无大事。瞧我这身板,比在西宁时候还结实,我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等着上西市。俗语说的‘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既然下了手,那就一不作二不休。别那么小家子气,只杀八哥他们。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留下我,不怕我翻墙跑了,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
高无庸硬着头皮听他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声也不敢递腔,直到他说完才磕头起身,赔笑道:“爷就说到天边,毕竟您和万岁一个娘,胳膊断了连着筋呢!万岁不是您想的那个料儿,他想要爷的命,说句不该说的,一壶药酒就断送了爷。这不,我来传旨,皇上说引娣也着实惦记着您,叫她也跟着来,宽慰一下爷的心——引娣,你在这和爷说话儿,我各处看看房子,有漏雨的,该修的没有。”说罢一躬去了。乔引娣已是满脸泪光,缓缓站起身来,凄声说道:“爷,可苦了您了……”嗓子一哽,已软瘫着坐了石栏上……
允心里翻江倒海,刹那间,山神庙风雪相遇,贝勒府拥膝操琴,马陵峪凄风苦雨中死别生离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面前这个女子,在寂寥困苦中给过自己多少温存和安慰,多少个烦恼之夜中她陪着自己或在灯下挑针刺绣,或在园林中对月咏诗,敲棋弄琴……而如今却转而去侍奉自己的死敌雍正!他又盯了引娣一眼,只见她穿着水红纱褂,葱青宁绸裙子下露着弓鞋,蛾眉淡扫微颦,靥涡不笑亦晕,隐然已是少妇,绰约丰姿尤在与自己分手时之上,心里乍然一阵酸溜溜的,讥讽地一笑,说道:“你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十四爷!”引娣压根没有听出来。这短短的珍贵时间,她也不想说这些,因道:“您瞧着也还好。原来我想着不知道憔悴到什么样子了……还是您想得开。且熬煎着等着灾星过去了……皇上其实也不算坏人,一直在惦着你,总还会有出头的日子的……”
“你怎么还穿这样的服色?”允恶毒地微笑着,“我原想你,又怕落了单相思,就全当你死了,看来你活得满得意嘛!不过,雍正也忒小气的,就封不了娘娘贵妃什么的,你这样姿质,还不该给个嫔御名号?我好像得喊你一声嫂夫人了吧?”
乔引娣一下子抬起头来,用惊恐哀伤的目光盯着允,轻轻颤声嗔道:“十四爷……您信不过我?我还是原来那个引娣!我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
“盯着我的眼!”允暴躁地喊道,“不许回避!”
引娣凝睇看着允虎虎有神的眼,她的眼神里有诧异、有爱恋、有痛惜,也有忧伤,也有纯真与勇气,但是没有允想察觉的胆怯与羞怯。许久许久,允垂下了头,一蹲身坐在石栏下的石阶上,双手猛地埋住了头,发出一阵受伤了的狼似的嚎笑:“你——你这贱人!我已经忘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既然对我有情,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啊嗬……”几个守候在花厅门口的太监听见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