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只管放心去。”邬思道知他乱了方寸,有点像惊弓之鸟,遂笑道:“不要杯弓蛇影,没有那么多的事。年亮工也不必去,你是朝廷二品大员,招牌大了反而惹眼。有什么事打发狗儿回来说一声就成。”
胤禛匆匆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年羹尧和邬思道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似乎有点无话可说。年羹尧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邬思道,见他连座儿也不让,心里暗骂“这个穷酸跛子如此恃宠拿大”,便端起桌上的凉茶吃了一口,顺手泼了,径自坐了邬思道对面,向着火,许久才问道:“老邬,你在想什么?”
“唔——”邬思道一怔,从沉思中醒过来,“我在想今后,局面更是纷繁,可怎么应付?”年羹尧粗声粗气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胆忠心!过去、现在、将来,是如来三世法身,凡人哪里知道?这份心操得无味!”邬思道盯视年羹尧一眼,说道:“人定而胜天,也不见得我们就全然听由命运摆布。哲人察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观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
年羹尧扳起二郎腿,笑道:“那你可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贤哲人了!闲来时我常想起你,人品、学识、智谋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么就如此坎坷遭际!不然,庙堂之上,还少了你出将入相么?”“我虽不能出将入相,难道现在不是为朝廷出力?”邬思道听了这番刻薄讥讽,不禁一笑,“我遍观史书,前知岂止五百年?至于后知,五行星命也略知一二,天人感应,医卜相术也都还将就得来。只你也知道,医不自治,所以有李铁拐,有孙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年羹尧身子一探,说道:“哦?原来先生还精于子平京房之术?你看四爷命相如何?”
“十三爷也问过我四爷的命相。”邬思道说道,“我说四爷龙骧虎步,鹰隼雄鸷,为君则是理乱龙泉,为臣则是治世英才——这不消问,四爷命系于天!”
年羹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滑稽,瞧不出是个捣鬼的能手,弄玄的积年!为君为臣你都说了,真是万无一失!”邬思道笑道:“本来君相之命无常无定,德配于天,即为君;德配于地,则为相,这点子道理你明白么?亮工,说四爷,是一码事;说你,我或者就不捣鬼弄玄。别看你回到北京,在四爷府循规蹈矩,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老邬错说你没有?”年羹尧正笑着,听见这话戛然而止,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除了德、能、权、谋,还多了一个胆。”邬思道架起拐杖,悠悠地踱着,“这一条,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这原极好。不过,你生性忍而多疑,所以不可玩火。你本命是金命,贵极人臣,但若玩火,火可要克金,那就不堪设想。”年羹尧也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紧盯着邬思道。
“我虽通五行,遵的却是儒道。”邬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尧,继续说着:“你不同,你自幼就无赖顽皮,读书不成,打走了三个塾师。你在南京玄武湖练水军,洗了一个村子。你从军西征,以一员微末偏将,先斩后奏,杀掉陕西总督葛礼。你不是善人。”
年羹尧听了,神情松弛下来,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这都是人人知道的。”
“也有人不知道的。”邬思道端详着年羹尧,缓缓说道:“你嘴角这条纹,名曰‘断杀纹’。你有没有杀婢的事?三个塾师是学问不好,还是管了你的闲事?你剿水匪,血洗一村,有没有筹饷劳军的意思?你杀葛礼,是单因他阻你筹粮,还是因他在南京任总督时曾得罪过你?就是这次来承德,你是奉旨来的,还是自请述职?”
年羹尧背上微微沁出汗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倏然间一股杀气冲了上来。
“不要玩火,这是我一片慈心相劝。”邬思道一边踱一边娓娓而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你与一个残废人怄哪门子气?我们都是为了四爷,为了天下社稷,存此一念,你可与古之良将相匹,上;灭此良知,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四爷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尧垂下了头,他已经服了邬思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打心里服别人,良久才道:“先生,羹尧谨受教。说实话,我和三爷、九爷的门人都有交往,但天地良心,我这心没有自外于四爷。”“这我知道。我这是给你观相嘛。”邬思道淡淡一笑道,“非可言之人,我就敢如此放肆?”两个人正说着,狗儿从外头进来,搓着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点不假!——四爷叫我回来禀邬先生,他一切都好。他和三爷八爷一同照看大千岁、太子和十三爷。没事!”
“万岁和太子还是有情分,割不断,理还乱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个阿哥!”邬思道举目望天,长舒了一口气,“亮工,要回北京了。不便和四爷同行,我们只怕得先走一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