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诛杀中,只留下不满一岁的婉儿和她的母亲被赶进掖庭宫充为宫婢。

便是在家族的灭顶之灾中,婉儿被不断飘洒在她身上脸上的那无数的血滴吵醒了。她不知道那纷纷坠落的红色的水珠是什么。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她为此而欢欣鼓舞。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奋力在空中抓着。她想抓住那红色,那血滴,和那些在杀戮中正在失落的生命。还有响声,撕裂着的喊叫,疼痛还有哭泣。绝望的、求救的、也还有斥责有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还有,在愤怒中的沉默。那种沉默的力量。

上官仪当然不会向这个污浊的人世求和。他或许觉得死才是最干净,最无憾,甚至是最快乐的选择。至少,他今后再不必为皇后那样残暴的女人服务了。他知道,大唐自落人懦弱的李治的手中,就已经意味了大唐的衰落。他身为李唐的臣相而又不能为李唐效力,那他又算是什么李唐的朝臣呢?所以他宁愿去死,无悔无怨,就去殉了那个对他无比欣赏的唐太宗李世民吧。他还知道,那个专权的武兆本意上是不愿他死的。她也欣赏他并需要他为她的王朝掌管制命。真正把他送进死牢的,是那个高宗,是皇帝对皇后的深层的反感和恐惧。一个男人。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因害怕一个女人这么轻易地就出卖了另一个男人,出卖了他身为天子的尊严、人格和良心。那么他上官仪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再也不愿看到朝廷和皇室的道德沦丧了。只是,上官仪所不忍的,他的正义正直竟要遭至株连九族。武皇后不仅要他死,还要他的亲人他的幕僚们也和他一道死。这才是上官仪最最伤痛最最自责的,他可以死,而那些亲人有什么错。然而朝廷连坐的法则是不可更改的。连坐或者诛杀九族的意思就是,尽杀之。一个不留。以绝其归望。如若对罪者一族不斩尽杀绝,一旦有人漏网,将诛杀亲人的仇恨铭刻在心,有朝一日,反攻复仇,那不是在给自己制造危机吗?所以朝廷的法则冷酷。所以必得杀了上官全家,杀了他的儿子上官庭之,不能留下他的根,不能留得青山在。庭之便也无悔无怨。他生于官宦之家,自然从小懂得这家中与朝廷之间的规则。他因父亲而荣,当然也必得随父亲而枯,这是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不忍告别年轻的爱妻郑氏,更舍不得那个刚刚出生的眼珠一样宝贵的女儿婉儿。他临行前抱起过他的宝贝。他把婉儿紧紧地抱在怀中,流着泪亲吻着她甜丝丝的脸蛋儿,他想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婉儿正在安睡。她还没有被家中疯狂的杀戮所吵醒。她也没看见她父亲那异常绝望伤痛的神情,感觉不到她的小手是怎样被她的父亲放在嘴唇上亲吻着。她不能理解一个死之将至的男人同他最爱的女儿诀别时的那一份绝望的心情。她睡着,偶尔会笑,不知道一会儿会有血光照亮她的梦境。上官庭之最后将他的妻女紧紧搂在胸前。他不忍离外她们,他不想孤独上路,他甚至还想过,与其让妻子女儿配进掖庭,充为宫婢,受人间女人最重的惩罚和无尽的苦难,还不如他们一家三口一道死,死在一起,一起到天国的什么地方相聚,过他们平平安安的家庭生活。但是,朝廷的卫兵们容不得庭之再想什么,这个年轻公子的头颅就在鲜血的喷涌中落地。那是种怎样的惨烈。在亲人的身边,婉儿便是沐浴着这亲人的满腔热血,开始了她人生旅程的。

然后便是被母亲紧紧地抱着,被赶进了那后宫阴暗的永巷。那个专门关押宫婢的牢房一样的掖庭。那永远的不见天门,永远的苦海无边。

在那漫天飞舞的血滴中,又有了郑氏那咸涩的眼泪汇了进来,也掉在婉儿的身上脸上,透明的,就稀释了她身上脸上的那些亲人的血。婉儿依然不懂,那一滴一滴从母亲眼睛里坠落下来的水珠是什么。她不懂什么是眼泪,为什么会有眼泪。她依然是伸出她的小手,又去抓那一滴滴透明的东西。她玩着笑着,在母亲不停坠落的眼泪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什么也不懂,不懂灾难,不懂失去亲人的苦痛,更不懂得仇恨。那么小的婉儿,被裹在温暖的襁褓中。只是突然地,那迷雾一般的红色不见了,接下来,是黑暗。

这就是水巷。

而永巷是什么,从此漫漫的黑暗是什么,还是婉儿所不懂的。她只是觉得慢慢地困了,她闭上眼睛,觉得她被摇晃着,在一个温柔的摇篮中。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母亲的怀抱中。她被母亲抱着。天上是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她没有心情。因为她不懂。她只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所以她并不怕黑暗,也不怕长夜。那漫漫的无尽无休的永巷。一个一个阴暗潮湿的木头房子。紧连着。木格里一张一张向外张望的女人的脸。那么凄惨的苍白的而又是美丽的。看着,这满身血污被赶进掖庭的郑氏母女。她们或者同情或者冷漠,或者幸灾乐祸,嘴角上挂着得意的邪恶。这些被长久压抑的宫婢们早已没有了人的心肠,她们恨不能天下女人都侮她们一样,受这永无尽头的永巷之罪。


状态提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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