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如此伤痛的样子是婉儿从不曾看到的。是几年前废黜李贤,还是两个月前先皇辞世,太后都不曾如此伤心。她总是隐忍着。悲哀中的无比坚强。就是在高宗国葬的典礼上,太后依然能化悲痛为力量,为大唐王朝的未来慷慨陈词……
可是,眼前的武兆怎么啦?她哭着。那么绝望的哭声。那是婉儿所不能理解的一种悲痛欲绝。婉儿跪在武兆的面前。她抓着太后的手。她劝着太后但是她觉得她自己也快要哭了。这是唯有在太后身边才会有的一种感觉。她受不了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有一天突然不坚强了。婉儿知道,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那一定是特别特别重大的事情,但那是什么呢?是婉儿猜不出的。
太后您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别哭了太后,奴婢求您了。婉儿央求着。
武兆依然哭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看着婉儿。欲言又止。但是她最后还是说了,她说,谁说太子不是我的骨肉。他也是我的儿子。
婉儿被武兆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很懵懂。她不知太后想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太后所说的是哪个儿子。
是贤。武兆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睁大眼睛看着婉儿,她问婉儿,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死?
贤死了?不,太后,那不是真的。连婉儿也不敢相信了。她退着。她说不会的,太子远在巴州,有谁会去害他呢?不,太后你说这不是真的。太子他不会死。
他早已经不是太子啦。皇太后冰冷的声音。婉儿你忘了吗?几年前他就已经被废黜了。难道你不记得了?
奴婢没有忘。只是,贤他……他真的死了?不,奴婢不信。
一开始我也不信。贤也是我的儿子。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身上流出来的血。
只是,圣上不会知道了。愿圣上在天之灵安息。愿太子早早与圣上在天国相会,愿……婉儿嗫嚅着。
太后说,是他自己朽木不可雕,是他自己在毁自己。他被贬偏居巴州,那难道是我的错吗?可是婉儿你是清楚的,如果他不被废,一旦他登基,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一定会是我,你说是吗?婉儿?
婉儿点头。婉儿并不知道皇后在问她什么,但是婉儿点头。她慢慢变得麻木。意识很朦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贤死了。这个她此生真正爱过的男人死了。是太后派人杀了他。是太后像杀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弘那样,又杀了她的第二个儿子贤。太后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她儿子们的血,而她又因为她的儿子们的死而悲伤,那是真的悲伤。让婉儿不解的是,皇太后不是已经放弃了她的霸业,把它们交给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她干吗还要杀贤呢?贤又妨碍谁了呢?莫不是皇太后还要她的权杖?
婉儿不寒而栗。她知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显也在劫难逃。不仅显,还有旦。还有太后的所有的孙子们。那所有能继承李唐王位的人,都将是太后的绊脚石,也都将是太后用鲜血垒起的供她向上攀爬的阶梯。
婉儿说,太后并没有敕许贤回来为圣上送葬……
你是说是我杀了他?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说,圣上的死其实就意味着贤的死,奴婢知道,圣上一去,贤的死期就不远了……
你怎么知道?
那是因为,他们彼此太相爱了,他们谁都舍不得把另一个单独留在痛苦中。
不,婉儿,不是这样的。只是,一个错误的旨令。
一个错误的旨令就杀了贤?
是我体谅他。武兆突然变得威严。他没有被敕许回来为圣上送葬。他一定为此而非常悲伤。他是那么爱他的父亲,他一定想能最后见他一眼。但是他没有被敕许。于是我想该去看望他了。该去告诉他圣上在行前是怎样牵念他的。我是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劫去巴州的。我是想让贤知道,我并没有忘记他。尽管圣上去了但世间还有我,还有他的母亲在关切他。可是想不到贤就自杀了。在丘将军他们还没有离开巴州,他就在他的居所里自杀了。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丢下我?丢下我年老体弱在这没有圣上也没有弘和贤的宫殿里。我并没有派人去逼迫他。不是丘神勣这个昏官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是贤他误解了我,他不肯给我一个让他回来的机会。我是要让他回来的。婉儿你听我说过吧,那是迟早的。他是我的儿子,我也想他呀……
婉儿跪在那里。她不停地哭着不停地摇着头。她想说点什么。关于贤。关于这个永远都不再能回来的男人。但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就是张开嘴,也说不出她心里想要说的那些话,甚至,她连哭声也发不出,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她只是跪在那里听着皇太后关于贤的死亡的解释。听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用谎言来欺骗她,也欺骗她自己。后来太后就真的相信了她自己编织的谎言。那么凄美的而又伤痛的。她相信着她自己。将谎言述说得越来越真实。而婉儿知道,如果贤真是被逼自尽,那么逼迫贤的除了皇后还有谁呢?如果说她的第一个儿子真的是死于意外,那么贤就一定是她亲手杀害的了。而她能够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了贤,谁又能保证这个对权力热爱得几近疯狂的女人不会杀了她另外的两个儿子乃至于女儿,乃至于她口口声声说着信任的女孩婉儿呢?
婉儿在这深刻的疼痛之后,她痛定思痛,便不再流泪,她的心也变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