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长跪不起,她说请圣上不要难过。婉儿能有二十年与圣上相伴的日子就足矣了。婉儿没有更多的奢求,只希望圣上能照管好自己。婉儿不论生死,都是圣上的奴婢。就是到了那边,婉儿也会想念圣上的。如果有来世,婉儿定然会继续……婉儿这样说着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婉儿所说的也全都是肺腑之言,在临行的时刻,她不想再控制自己也不想再掩饰自己了。也是直到此刻,婉儿才真正意识到她是爱武兆的。不是爱女皇,而是爱武兆这个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是怎样地依恋她。她是怎样地不想离开她。她本来以为是要她为女皇送终的,但想不到却是她要先行一步了。无论谁先走,人生终有一别。婉儿站起身,随羽林兵士缓缓走出女皇的寝殿,那铁镣的沉重响声在女皇的寝室中绕梁三日,经久不息。
武兆闭上眼睛。
她突然很惶惑,不知道就为了两座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宫殿而失去有着实际意义的婉儿是不是值得。但是敕令已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是闭着眼睛向羽林兵士们摆手的,意思是,去吧。
她不想看婉儿离别的那一幕。她不想让婉儿赴死的那景象从此永无休止地折磨她。所以她闭着眼睛。她摆过手之后又想,婉儿的性命就在她如此轻易的摆一摆手之间,公平吗?
但是,去吧!去吧!
在熬过了那个漫长的牢狱之夜后,是清脆婉转的鸟鸣将婉儿唤醒。她想不到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牢房她还能睡着。抬起头她便看见了牢狱顶端的那个小窗里射进的那一缕美妙的阳光。
阳光使婉儿的心情也美妙了起来,因为她并不惧怕死,她甚至是深怀了必死的决心的。所以她无悔无怨,慷慨赴死。那种赴死的热情和欢乐鼓舞着她。婉儿想不到她竟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她想那可能是因为赐她于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敬爱并且崇拜的女人。所以当那个女人要她死,她便在所不辞。就像是当年女皇要她去监视她喜爱的太子李贤,她也不曾有过丝毫的犹豫。这就是她和女皇几十年的关系。她对女皇的旨令总是不由分说,严格执行。包括在这一刻,她执行她自己的死刑。
当铁门打开,婉儿便走出了那间阴暗的牢房。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她。她赶紧遮挡住眼睛,她想这阳光真刺眼。
婉儿就这样心平气和、坦荡从容地走向了后宫的一个小小的刑场。
她是那么柔弱那么美丽在宽阔的宫中石板路上显得那么孤单。且恢忠斐f嗝赖母八赖母芯酢r桓瞿昵崦篮玫纳命就这样殒灭了,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投有人来为她送行?
婉儿款款地向前走着。她竟然在走向死亡时还依然保持着那一份优雅。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动着。她想原来死竟是如此简单。然后她就走上了那个小小的刑台,就把她的那个美丽而且智慧的头颅放在了铡刀上。婉儿想其实美丽的被毁灭也许并不可惜,因为天下的美丽实在是太多了;而智慧的被毁灭才是值得扼腕叹息的,因为真正的智慧是那么少,那么值得珍惜,所以婉儿多多少少有点为她的这智慧的被泯灭而惋惜。婉儿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想到了她的母亲。她想她最大的不孝就是不能为她的母亲送终了。她还想她是对不起母亲的,对不起母亲所给予她的那么美丽而智慧的生命,也对不起母亲是怎样含辛茹苦在昏暗的掖庭中将她带大。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回报母亲就又把她的生命拿走了。她想她倘不离开掖庭,母亲便不会在失去了她家族的所有亲人之后,又失去她了。他们这些上官家的人怎么能把母亲郑氏一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世间?
婉儿就这样想着静静地趴在铡刀上。
她在等待,不,她甚至是在期待着那个意识飞散的时刻。她觉得那一定也像政治的游戏那样充满了乐趣令人向往。她希望体验所有她未曾体验过的东西,连同死亡。哪怕那是一种不再能复生的体验。
婉儿便平静地面对铡刀等待着。也许是等得太久了,婉儿有点累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她扭转头,她想让她的眼睛透过天井望见头顶那碧蓝的天空,然而,她却看到了屠夫的头。
于是婉儿知道了她已无需再等待。她知道那一刻在即,那是她光辉灿烂的彼岸。
然而屠夫举起手来并不是要将她斩断,而是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她从刑台上拎了下来,让她跪在地上,听匆匆赶来的宫廷秘使向她宣读圣上的诏书。
婉儿不解地跪在那里。
婉儿不敢相信那诏书上竟说:婉儿忤旨当诛,但圣上惜其才而不杀。
婉儿一下子瘫倒在地,她想,生死莫非也成为了一场游戏?
紧接着诏书上又说,圣上惜其才,止黥而不杀也。
于是婉儿惶惑。她明明是已经做好去死的一切准备,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像对待死亡一样坦然地对待这黥刑。婉儿无法说清楚死亡和黥刑哪一种惩罚对她来说更残酷。死亡,便是将生命彻底结束;而黥其面,则是将生命留住,同时留住与生命同在的耻辱。
婉儿那个时代的黥刑即是远古的墨刑。那样的刑法通常是用于犯了死罪而又不杀的那些人。被施于墨刑的人通常会被关押起来,或是流放或是终身苦役。墨刑不仅是一种疼痛的处罚,而且是要留下羞辱印记的处罚。如此受过墨刑的人就将永生永世难逃罪恶的阴影,即便是哪一天他能摆脱牢狱之灾、苦役之难,世人也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