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听得他这问话,却并没有接口回答,心中只是长长一叹:王朗大夫你有所不知啊!若非老夫的侄儿荀攸在那里一直极力干扰和误导曹操的临机决策,曹操怎会犯下“取江陵而舍夏口、贪小利而忽远图”的全局战略之谬误?公达在他身边“见缝插针”“顺成其过”,确也是步步蹈虚、着着奇险,一路斗得是好不辛苦!自眼前的情势而观之,他已基本完成了自己当初密嘱托付给他的“绝密使命”。不过,曹操亦决非等闲之辈,日后他细细反思之后,亦应省悟得到公达在他那一番错误决策当中起到了某种微妙而隐秘的“误导”和干扰作用,必定会对公达有所怀疑和疏远的。唉!公达今后在曹府相署里的日子必将过得愈加艰难,愈加危险啊……然而,荀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自己整个家族为殉忠汉室所作的每一步贡献、每一分努力都深深埋藏起来,永远由自己默默无言地承受下来,永远也不向外界的任何人表白和袒露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整个家族应当义不容辞地付出的,一切都该是天经地义、无怨无悔的。
场中一下静默了半晌,荀彧忽又开口言道:“其实,彧现在最为关切的是江东孙权那里会不会抓住眼下这个机会尽快与刘备、诸葛亮他们联手结盟以共抗曹操。当然,依彧先前之所见,孙权一直在江东磨刀霍霍,对荆州始终是心怀叵测,应该是不会希望它这个战略要地落到曹操手中的。所以,孙权与刘备联手抗曹的动机是充分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刘备一方退守到夏口城获得了喘息之机,但他们的兵力实在太弱……若是江东方面再不尽快发兵驰援的话,万一曹操举兵全力扫荡而来,刘备也终是孤城难守,寡不敌众。唉!这冥冥上苍留给他们双方腾挪回旋的时间实在是已经不多了……”
荀彧的告民血书
言至此处,他目光一动,忽地看向了王朗:“王大夫,彧还听闻江东一带有不少清流名士在与曹操‘战’或‘和’这两端之间摇摆不定,顾雍、步骘、秦松他们江东本地郡望士族为保自家私利而迎曹投降,这还尚在情理之中;张昭、孙邵、虞翻他们素为汉室纯臣、忠良之士,怎么也会跟着顾雍、步骘、秦松等人没了自己的主见?”
“这个,正是今日朗冒险来急见荀令君您的原因。”王朗先抬眼暗暗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呈给了荀彧,“这就是张昭代表江东孙氏幕府诸士给朗和您写来的密函,他在函中恳请咱们给予他们‘顺礼合法’的指导……”
荀彧接过那封密函,一边埋头认真地阅读着,一边深深地嗟叹道:“是啊!子布(张昭字子布)也是我大汉一代贞臣,从来是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当然,他对拥兵数十万、淫威震天下的曹操是不会畏惧的。但是,他对曹操身上所裹挟的大汉丞相之正统名分却不能不有所顾忌,被扣上‘名教孽徒、汉室叛臣’的这个‘罪名’,他张子布和江东诸士谁都有些撑持不起。不过,咱们只要向他们言明了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真面目就行了,帮助他们卸下那个当‘名教孽徒、汉室叛臣’的心理包袱,他们也许就能够‘轻装上阵’,联刘抗曹了吧……”
他喃喃地说着,将右手中指放进口中轻轻咬破,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宛若玛瑙一般红润夺目。他就这样用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在那封张昭写来的密函结尾处写下了一行方正遒劲的楷书:“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荀彧敬复。”
王朗在一旁看得泪落如珠,声音也哽咽了起来:“荀……荀……荀令君,您……您……”
荀彧脸上却依然是那么恬恬淡淡的一派笑意,轻轻将那写有自己血书的张昭密函递回给了他,语气显得悠悠远远:“您就将这封密函回寄给张子布吧,他看了之后,应当懂得如何作出‘顺礼合法’的抉择的……”
“倘若天下儒士人人都能像荀令君您这般精忠淳德、高风亮节,纵使便有十个曹孟德,又焉敢妄生登天问鼎之逆志乎?”王朗含泪而叹,“可恨华歆、董昭、郗虑这些佞人,只知阿附强权,不惜与盗为伍,日后有何面目敢见孔圣先贤与自家列祖列宗于泉下乎?”
荀彧沉默了片刻,忽地徐徐而言:“彧近来听闻许都宦场之中又凭空添了许多‘后进新人’进来,不知他们是何来历?王大夫可否告知一二?”
“唉!荀令君您近来养病在家,实是有所不知啊,这华歆自掌管吏部以来,是大张旗鼓地全力推行曹孟德‘不问德行、不问学术、不问门第、不问师承、唯才是举、唯功是擢’的典选方略,什么窃金淫嫂、鸡鸣狗盗、不学无术之徒都争先恐后地混了进来……”王朗一谈到这个问题就气不打一处来,“华歆从关中招来的那丁仪、丁廙兄弟,一个是目眇貌丑、有辱斯文,一个是贪杯好色、臭名远扬,我家王肃与他俩同席而坐都自觉失了身份。”
荀彧默默地听着,却不发一语。他从近期华歆大规模招揽寒素才干之士进入许都官场中嗅出了一丝异味:曹操这是在为自己将来代汉篡位做着人事方面的铺垫啊!王朗说什么“目眇貌丑、窃金淫嫂、鸡鸣狗盗、不学无术、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你以为曹操选人取士就不重视“德”与“功”吗?他也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