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回了她一个深深的微笑,很小心地掩好了帛书,从榻席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卧室中缓缓地踱着步,慢声说道:“很多典籍,很多人纵是反复读过,甚至都能背诵下来了,可也未必能咀嚼得出其中的真谛。你瞧这《鬼谷子》里的这段话:‘天地之变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这讲的就是‘韬晦’二字。这两个字,哪一本兵书没有提到过?哪一位将相卿臣没有听见过?可又有多少人不是睁着眼睛糊里糊涂地就落入了别人‘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什么意思?是弓套、剑鞘的意思,这一点不少人都懂。必须将自己的锋芒,像剑刃和箭镞一样暗暗地收入套中、藏在鞘里,这仿佛才叫‘韬晦’,似乎大家也都懂。
“然而在为夫看来,他们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真正理解到‘韬’的真意。许多人以为‘韬晦’之意只不过是内敛一点、谦逊一些,好比把剑锋暂时放入鞘中,把利箭暂时收进弓套,如此而已!可是,这一切还是依然能被旁人看得出来。那韬中、鞘中、套中,毕竟依然还有剑身在,有箭镞在,有锋芒在。它们一有机会还是会脱鞘而出、伤人于须臾。所以,人们还是会起心防备它们的——这哪里又体现了‘韬晦’的真意?‘韬晦’的关键点是在后面那个‘晦’字上啊。应该是把剑、镞的锋芒完全隐蔽起来,甚至把弓套、剑匣也用绒巾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能够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让人既看不到其中的‘剑’和‘镞’、也瞧不见其外的‘韬’和‘鞘’,让人一无所知、一无所防、一无所制,一切毫无破绽,一切无迹可疑,这才是‘韬晦’的精髓!”
司马懿一时讲得兴起,又禁不住引申发挥开来:“所以说,让人看得穿的智谋,不是真正的智谋;让人看不穿的智谋,才是真正的智谋!让人说得出的精明,不是真正的精明;让人说不出的精明,才是真正的精明!在铲除对手之时,我们就应当有那样的智谋、那样的精明让被除之人不知不觉地蒙在鼓中,而旁人也瞧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才灵啊……”
“妾身明白了。”张春华双眸波光一闪,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原来曹彰和丁仪兄弟都是夫君您唆使陛下杀的……”
“这个事儿,你猜得对,也猜得不对。”司马懿两眼一睁,精光暴射,盯在张春华脸上看了片刻,“曹彰和丁仪兄弟的死,倒不完全是为夫一力促成的。归根到底,还是陛下太过多疑,对他们三人的存在犹如芒刺在背,所以不得不必欲除之而后快。”
“是啊!陛下在这一点儿上比先皇可差远了。当年太尉贾诩用计帮助张绣狙杀了陛下的大哥、曹家的大公子曹昂,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可是先皇后来竟对贾大尉不计前嫌,还将他侍为心腹谋士。陛下的度量比起先皇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哦?爱妻——你这么说可就有些不对了。陛下刚一应天受命、登基称帝,就将贾诩升为太尉之位,他怎么还没度量?”司马懿眼中亮光一晃,迎向张春华嘿嘿一笑。
“呵呵呵……夫君,您以为妾身看不出来?——贾诩那个太尉之位,是陛下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渊深海阔’的度量装一装样子给他们看的。若是他真的倾心信任贾太尉,他又何必公然表示对当年已经以聘请之礼赠送给了贾太尉的那块‘紫龙玦’念念不忘?唉……陛下这是失信于臣下的荒谬之举啊……”
司马懿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出来:“他失信于臣下的事情还做得少吗?”
张春华抬起一双明眸看了司马懿一眼:“陛下先前在东宫依靠夫君为他立嗣保位之时,曾经多次口口声声说什么‘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那些话可醉人了。谁曾想到他登基之后,居然连尚书令之位都不给您——反倒让陈群那个老滑头得了去。妾身一想起这点,心头就堵得慌……”
司马懿摆了摆手,淡然说道:“罢了!这些过去的事儿还提它作甚?陛下‘失信于臣下’也就罢了,只是他的心志近来却变得有些浮荡不定,他的猜忌之念也愈来愈重了!现在,他对外人是‘无处不防,无时不防,无事不防’——就是对为夫和陈群,他也是一直在暗中设防。”
“这个……应该不会吧?当年在拥立他为魏公世子的时候,夫君和陈群大人是给他出力最多的亲信啊,尤其是汉魏禅代之际,若无夫君您在汉廷与魏宫之间左右斡旋,积极协调,献帝陛下……呃,那个‘山阳公’岂会轻易交出传国宝玺?当今陛下岂会顺利登基受命?”
“春华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个陛下的脾性?他的嫉妒之心、猜忌之念重得很,越是有本事的功臣,他越是放心不下——你瞧:本来为夫是尚书仆射之职,掌管全国军政庶务和财赋大计,按照常理,他应该让三弟叔达来担任度支尚书之职,这样咱们兄弟也能配合着把事务做得更顺手一些,可是陛下他却派了陈群的亲信至交陈矫来为夫手下担任度支尚书;而陈群本是尚书令之职,专管礼法和吏治,按照常理,应该是由他陈群信得过的陈矫担任吏部尚书之职,可是陛下他却调了叔达去陈群手下担任吏部尚书……这样一来,在陛下一厢情愿的想象中:陈群应该在叔达面前不敢放手营私,为夫在陈矫面前也不好推心置腹。而当今陛下却可以居中平衡调控,企图随心所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