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马上停下!”
蜥蜴和马都透支了体力,骑手也汗流浃背,确实到了必须停下的时候。被狂风拉扯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并排跑上一会儿,速度回到了可接受的范围内,只是为坐骑着想还不敢骤然停下。刚才的追逃像一场疯狂的幻觉,杰罗姆气喘吁吁,意识到天空竟有雨点不断掉下,而他的领地已经被抛在身后,两人一路逆流而上,来到一片荒芜的采石场附近。高耸的山峦在这里变得相当陡峭,他们走在一条曾经的河床边。只要一场暴雨,两侧松动的石块就能置人于死地。
命令麻木的双腿回到地面,杰罗姆?森特一言不发,牵着蜥蜴去河边饮水。松弛下来没多久,小布变得精神萎靡,鼻孔喷出阵阵白雾,杰罗姆灌满水壶反复浇在它背上。随着雨势渐涨,浇水再也不必。他见薇斯帕斜倚在一座拱形石梁的下方,靠着石头朝这边看,便拧干滴水的头发,也走进石梁下避雨。
他先估计石头的强度,再观察半分钟水位变化,把一粒石子丢进河里打水漂,最后说:“这儿不宜久留。继续下,就得冒雨回去。”
半分钟沉默后,她说:“我没处可去。”
“你朋友在等你。”
“我只会给她惹麻烦。”
“不安分的人给所有人惹麻烦。你竟然不习惯?”他表现得相当讶异,既好笑又好气。
眼睛里蕴藏着愤懑,薇斯帕歪头想想,然后收紧鼻翼,嘴唇轻启,构成一个无意义的表情。“你妻子离开,我感到很抱歉。”
杰罗姆眼神一黯,却没有回避,反倒走近些审视她的脸。“你的困难在于,你当真感到抱歉,尽管不是你的错。从今往后,你还要去伤害一大堆人,假如继续心软,内疚会把你压垮。”
“终于,要教我冷酷的配方了。等不及想听,能借一支笔吗?”
“我包里有,你请便。”他望着她,直到她不再说话。
“当我小的时候,去别人家看见一样玩具。”杰罗姆比划着,表情十分认真。“这么大的木头方块,里头空空的,四个面上挖出许多形状,有士兵,有祭司,有国王,有法官。小孩手里拿着许多木块人,每当把木块人塞进合适的形状,它们就那么嵌进去,再一推,‘啪’得消失不见。我看别人玩感觉很愚蠢,不过挺奇怪,每当木头人嵌入方块,好像它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脸上笑开了花。当木头人全掉进方块里,玩具也该收起来,这时每块木头都去了最后该去的地方。我特别喜欢听木块嵌进去的响声,尤其在睡觉以前。”
“之后很长时间,我一直过的不愉快,对自己感到羞愧,对别人万分歉疚。想来想去,不快乐是因为方块上没有我的位置。一个人既不是士兵,也不是法官,更当不了祭司或者国王,对这种没归宿的人,每天担惊受怕,动辄伤害别人是免不了的。他们清楚不论生前死后,自己都是被遗弃的命。我初见你时,你跟我一样孤单无助,没地方可去,如果命运允许,那时我就该带你离开一切,去一个不需要方块的地方……如今我已明白自己需要什么,而你也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老实说,是给人卖了吧?承认这点有那么难?”
寒冷的秋雨不断落下,杰罗姆揽着她腰肢,一手托起尖尖的下颌,与浅灰色眼睛对视良久。薇斯帕不言不动,安静地回看着他。在气息可闻的距离,她的瞳孔像一团漆黑的深空,围绕一圈星辰构成的银色亮线,虹膜的图案仿佛半溶解的雪花,时刻反射生命的闪光。
“接吻时睁着眼会带来霉运。”
“每次是霉运引你来见我。”
“很抱歉我伤害过你,那时我还不懂……”
“现在你也不懂。不过没关系,我看到一个坚定的男人,不再寻找捷径,而是选了最长的路。我不该抱怨什么,更不该试着去依赖别人……你的土地会长出果树的。假如有天结了果,为我留下一个。”
还来不及说话,至少五、六匹马杂乱的蹄声穿过雨帘,金属叮当让他浑身僵硬,右手绕过她腰身去取鞘中的剑。
薇斯帕不再迟疑,扯着他领口奉上一记深吻。时间短暂停摆,她毫无保留的热情几乎点亮整个阴冷的下午,短剑熔化在无限的柔软与灼热中。一吻过后,她转身离去,杰罗姆仍紧握住她五指不放。
六个铁面骑士穿过淋漓的雨幕,水滴从头盔滑落到出鞘的剑身上。杰罗姆左右环视,罗伯特?马硕爵士并未亲临,只派来几个身着半铠的资深骑士,应当是搜索队的先锋。
六匹马两侧包抄,其中二人跃下坐骑,压低手中的武器,沉默地逼近他们。杰罗姆动动手指,两个骑士瞬间双膝跪地,失去了平衡。马上的敌人相顾骇然,有人已擎出弩弓来。
“让我走吧!”薇斯帕深深摇头,“他们不会伤害我,今天不该有人受到伤害。”
“你可以跟我走。”
她望着杰罗姆的眼睛:“你知道我心意已定,你留不住我。”
两人对视片刻,杰罗姆不再尝试,只好轻轻放开了她。一名骑士为她披上防雨的斗篷,棕色骏马汇入六匹马的队伍中间,很快消失在烟雨弥漫的彼端。
待他们出发半分钟,杰罗姆才登上蜥蜴,若即若离地远远跟随。抹一把雨水,他喃喃自语着。“我岂不是自找吗?”
小布浑身猛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