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熙三年元月十二,颢帝印暄北巡期间于雾州驾崩,时年二十三岁,庙号“明宗”。帝无嗣,大行前下旨由同胞兄长肃王印晖继任大宝。印晖奉旨离藩,护送龙柩日夜兼程,月余抵京,得太后与内阁重臣支持顺利登基。其间或有人私议其帝位来路不正,但慑于肃王军功、忌于先帝遗诏,不敢造次。又经太医查明,先帝遗体毫无伤病之症,面容安详乃是寿尽圆寂之相,朝野间遂流言渐息。
颢国雾州,怀朔军镇东北角有一座小城隍庙,灰瓦青苔,不少墙柱红漆剥落,看上去年代久远,毫不起眼。入夜之后,只有几名老道士守着烛火黯淡的长明灯,在大战后未散的血腥中诵经祈福。
——然而,这只是世人眼中所见,若脱离肉身,以魂魄之眼观之,这座城隍庙,却浑然是另一种庄严肃穆的景象,楼宇殿堂通体散发出微光,挨挨挤挤地出入着无数幽影。
现世与冥界,本就是一体两面,犹如镜中双像。
城隍大殿雕梁画栋,香烟缭绕,两侧立柱悬有对联:“天道无私做善降祥预知吉凶祸福,神明有应修功解厄分辨邪正忠奸”,横批“燮理阴阳”。此间城隍老爷周深端坐大殿之上,正执笔埋头,一张接一张地签着路引。刚结束的两国之战,卷走数万人性命,其中宛郁国因信奉萨满教,自有鹰群接引亡者魂魄归返长生天;而颢国的阵亡将士,则由当地城隍负责签发前往酆都的路引。
侍立在旁的文判官见签完一张,叫声:“下一个!”便有皂隶押着亡魂陆续进殿。
突然,窗外闪过大光亮,伴着隆隆霍霍的异响,似雷非雷、似鸟非鸟。周深猛地抬头,窗牖无风自开,但见一颗大流星从天际掠过,尾长数十丈,光芒耀眼,在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中,愈飞愈近。
“这……”文判官失声道,“是帝星紫微?”
武判官腾地起身:“紫微星陨落,人间有帝王驾崩。”
“看这方向,正该陨落于此。”文判官的神色于惊诧中又露出了一丝喜色,转身朝神案后拱手道:“恭喜城隍爷,接引人间帝王,乃是莫大的功德一件啊!这可是天下多少城隍庙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周深捋了捋长须,问道:“今日可是元月十二?”
“正是。”
“那就对了。帝驾将至,不可怠慢,文、武判官前去——不,武判官留下继续公办,我要亲自去接驾。”言罢整了整衣冠,领着文判官、日巡夜差与一干皂隶,架起彤辇出了城隍庙。
与此同时,幽冥界法波隐鸣,就连五方鬼帝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异动。
地势险峻的抱犊山顶,一棵枝叶葳蕤的巨大柳树下,竟有个岩石垒砌而成的打铁铺。炉火熊熊,映照出赤膊男子油光发亮的皮肤,坚实肌肉伴随每下铁锤的敲击而不断贲起,一把似轮非轮的器物,泛着殷红灵光,在他的锤下逐渐成型。
男子忽然哈哈一笑,放下铁锤,将所铸之器掷入树旁深潭之中,随即纵身跃下。片刻之后,他浮出水面,将湿淋淋的长发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前额与高耸的鼻梁,于爽朗中透出一股旷达狂放之气。
“嵇兄笑什么?”潭边又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风姿特秀,清标犹如滴露翠竹,指间把玩着一根青黄相间的横笛。
“子仁难道不知?”赤膊男子笑着反问,“帝星入幽冥,有人又要蠢蠢欲动,藉此大做文章了。”
杜子仁轻哼一声:“那一对双生子?只怕他们再钻营也是白费心机。莫说你我,张天师与王真人身为道家正统,也见不得原为蚩尤手下的魑魅魍魉,登上北阴酆都大帝的御座。”
嵇康洒然道:“幽冥界流言,说酆都帝阙空悬,五方鬼帝争位,却不知我对这北阴酆都大帝的位置毫无兴趣,你们东西南北四方谁要争就去争,与我无关。”
“嵇兄身为五鬼帝之一,如何能置身事外。再说,西方北方张王二位,虽是道门正统,却显迂腐,阅历有余而锐志不足,那对双生子更是魔族出身。”杜子仁盘腿坐下,目不转视地盯着潭中男子,“唯有嵇兄,英标秀上、旷迈不群,才是我心仪人选。”
嵇康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这人嘛,胸无大志,生前就只爱吟诗作赋、弹琴打铁。死后被封了个中央鬼帝,本属勉为其难,再叫我去争什么,省省力气吧。”
杜子仁暗恼,薄唇一撇,便从清俊中漏出点刻薄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到时幽冥动荡,只恐嵇兄再洒脱也不能幸免。西方北方一贯走得近,东方郁垒、神荼形影不离,若你我再不联手,届时只有被人鱼肉的份了。”
哗然水声中,嵇康跃出深潭,随手招来一件长袍披身,叹道:“子仁,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志不在此,多说无益。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若你被人群而攻之,我一定尽力援助,绝不食言。”
杜子仁冷笑:“你只管明哲保身,却不管我心意,也不顾局势发展,迟早要吃大亏的!”言罢拂袖,化作丝缕青烟消失不见。
嵇康无奈地摇摇头,举步走入柳树粗大的茎干之中。
怀朔城隍周深率众来到紫微星坠落之地,只见园林幽深、生人来去,却不见一个魂魄。文判官奇道:“分明是此处,为何不见?”
正踌躇间,忽然听见远处炸雷似的一声怒喝:“孤魂野鬼哪里走!”众人抬头,见是一位纱帽宽袍红脸的夜游神,追着个白衣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