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鲁立人说。
“民国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块大洋钱替俺娶了一个媳妇,是西乡一个花子婆的女儿,俺娘卖了牛,卖了猪,粜了两担麦子,才凑齐了三十块大洋。都说俺媳妇俊,可这个俊字招来了祸殃。那时候司马库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他这么小就不学好,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他有事没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戏拉胡琴,后来又领着俺老婆去听戏,听戏回来,他就把俺老婆霸占了……后来俺老婆喝了大烟土,俺娘气得上了吊……司马库,欠了俺两条人命啊!求政府给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台子上。
一个区干部去拉他。他说:“不给俺报仇俺就不起来了……”
“大叔,”鲁立人说,“司马库逃不脱法网,一旦逮住他,我们立即给您伸冤。”
瞎子说:“司马库是满天飞的鹞子,你们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儿子和女儿枪毙了吧。县长,俺知道您跟司马库沾亲带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爷,就准了俺的状,您要是徇私情,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马库回来折腾俺。”
鲁立人张口结舌,支吾道:“大叔,怨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司马库害死人,只能司马库偿命,孩子是无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着台子,说:“乡亲们,都听到了吧?千万别上当啊,司马库跑了,司马亭也藏了,他的儿女一转眼就长大,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乡亲们,俺徐瞎子活着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们可不能跟我比呀,乡亲们,别上了人家的当啊……”
上官盼弟恼怒地说:“瞎子,你这是胡搅蛮缠!”
徐瞎子说:“盼弟姑娘,你们上官家可真叫行。日本鬼子时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势;国民党时代,有你二姐夫司马库横行;现在是你和鲁立人做官。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将来美国人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女婿……”
司马粮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司马凤和司马凰把脸藏在母亲的腋窝里。沙枣花哭了。鲁胜利哭了。八姐玉女是最后才哭的。
她们的哭声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那个阴森森的大人物也在注视着我们。
徐仙儿虽然瞎,但他却准确无误地对着大人物下了跪。他哭嚎着:“长官,替俺瞎子做主啊!”他一边哭嚎一边叩头,额头上沾满了黄土。
鲁立人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大人物,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着他。大人物的目光像剥皮刀一样锋利,鲁立人的脸上冒出了汗水。汗水濡湿了他额头上那条红带子,看起来好像脑袋刚刚受了重伤。他失去了从容和潇洒,一会儿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抬头望望台下的人群,他再也没有勇气与大人物对视。
上官盼弟也失去了区长的威仪,她的大脸盘赤红,厚厚的下唇像发热病一样打着颤。她像个撒泼的村妇一样骂起来:“徐瞎子,你这是成心捣乱,俺家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那个骚老婆,勾引了司马库,在麦子地里胡弄,被人抓住,她无脸见人,才吞了鸦片。我还听说,你成夜咬她,像狗一样,你老婆把被你咬伤的胸脯给多少人看过,你知不知道?害死你老婆的,是你,司马库有罪,但头号罪犯是你!要说枪毙,我看先得把你毙了!”
“大长官,”徐瞎子说,“您听到了吧,杀倒秫黍闪出狼来了。”
鲁立人急忙替上官盼弟圆场。他试图把徐仙儿扯起来,但徐仙儿像一摊糖稀,一扯一根线,一松一个蛋。鲁立人说:“大叔,您要求枪毙司马库是对的,但要枪毙司马库的儿女是不对的,孩子没有罪。”
徐仙儿反驳道:“赵六有什么罪?赵六不就是卖几个炉包吗?赵六不就是跟张德成有点私仇吗?你们还不是说枪毙就拉下去枪毙了!县长老爷,不毙司马库的后代,我不服气啊!”
台下的人小声议论:“赵六的姑姑是徐仙儿的娘,他们是表兄弟。”
鲁立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人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干瘦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大人物用白眼盯着鲁立人,冷冷地说:“难道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人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人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人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女的,举起收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人:“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着头,没人举手,也没人出声。
鲁立人用目光请教大人物。
大人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人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
鲁立人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深沉地低着头,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的。”
大人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