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早已泪水成线,又在此时听父亲提起他心底最脆弱如幻的过往,不觉浑身悸颤。
“可能这是天命注定……但毕竟,你是秦武王的次子,他是赵武王的次子!我实在不愿你为他伤了自己性命。所以他年幼即位、未满舞勺之龄、又内忧外困之时,竟封你为中卿,我只怕你为他挡了锋芒、却成为众矢之的…我那时不许你为赵卿、固执地辞官退隐,还对你说过许多狠话…今日想来仍是愧疚……”
从舟狠命地摇头,“爹爹一片苦心,是从舟向来未懂!”
“你母后生前,最不愿你复仇、不愿你因仇恨活得不得洒脱…”
虞愿清紧紧攒住他的手,鲜血黏住二人指间,
“我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知你身份。只盼你,莫受前尘往事之累…但假若你当真想要回秦、索你应得之位,你怀中的毕首玉、碧鹿笛,足以为身份之鉴证,你可进可退……”
可进可退…爹爹在世最后一句,竟是以己一命、要他可进可退。可笑他早已经身陷囹圄、进退维谷。
虞愿清的身躯在他怀中渐渐冰凉。范雎心中煎熬,伸出手,轻轻抚上从舟肩头。从舟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全身一紧,猛地回头颤抖着冰寒目光,
“是你逼死他!”
范雎早有愧意,当不住他的怒视,向后踏空了半步。
但从舟忽又全身萎顿下去,虚弱地抱着虞愿清、断断续续哭泣,
“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竟忘了,是我逼你来的。是我不孝,害死了娘亲,又逼死了爹爹……”
一坛桃花酿仍在林间散着若隐若现的沉醉,百树桃花依旧玢美如云,而范雎看着从舟灰寂的背影,知他在此间此刻、或已失却一生的前程飞扬。
……
窗外霏雨叮咛,楚姜窈听得见声音,却喘不出气。
飘忽之间,姜窈感到似乎有人趴在她身上发着抖,那一声声强忍的哭泣、暗哑却叫人心悸。
她睁开眼,看见白幡、素祭沿着窗外屋檐幽幽摆荡,阴云黯淡、无力地将门边白花刻出絮絮阴影。
是她的祭奠么?她已经感觉不到毒嗜心肺的痛,想来应该已经一死解脱了……
呃…好迟的解脱,好长的煎熬。
哭泣的人可是从舟?她害他伤心了……本想藏匿起来、消失于世上,却还是被他看见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房中并不见鬼差,或许自己的灵魂尚有最后一刻能暂留此间。‘从舟,别哭,别伤心…’她想要宽慰他,却发不出声音。
她抬起手,抚摸他柔软微卷的长发,指尖冰凉、她体会不到温度。
那一霎那,从舟突然抬起头,怔怔望向她。他脸上泪痕斑驳,一双眸子却忽然有了一瞬光亮。
“窈儿?窈儿!”他痴迷地盯着她,一双冰冷的大手拢上她的肩头。
从舟怎会看得见自己?姜窈魂魄惊栗,自己不是已经……
“你…我…”那一惊一震,楚姜窈不自禁地居然说出两个断字,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毒发日久,肌骨寸裂,怎么还可能活下来?
范雎因担心从舟,一直都在门外守立。此刻听见房中动静,疾步跨进房中,见小令箭醒来,眉间忧纹终于散开几分。
“淮哥哥…”见范雎亦在此,那一刻她方才真的信了,“我竟然真的…怎么可能?”
从舟苍白的脸上泛起久违的一丝温柔,“是哥哥救了你,是他觅得解药。他为了救你,还……”
范雎一抬手按住从舟肩膀,止住他的话音。
姜窈本已空绝无望,不曾存任何偷生的念想,此时却真的还能残喘于世,她难抑感伤,无语凝噎,泪滴颗颗坠跌。
但分明窗外是满园祭奠、白花丛丛,她缓过片刻,惶惶问道,
“那,为何府中挂满白幡与祭花?若我还活着,却是谁身故?”
从舟指间一紧,掌心的冰寒透过姜窈的薄衫浸入她的肩头。范雎亦是低了眉眼。她仔细打量从舟,透过他的长睫,却在他眼中看到无边的悲寂,往日璀璨的栗眸湮成一片灰褐。
又有泪水涌上他的双眸。从舟一蹙眉间,紧紧闭上眼帘,阻挡她的视线。而泪水如潮,泻过他眼底那抹深深的青痕。
窈儿心底一惊,急伸手握住从舟衣袖。虞从舟怔怔答道,
“是我…逼死了爹爹……”
他再也无法言语,撇过脸去,蓦地抽出手,夺门而去。
她极想唤他,但喉间沉重,唤不出声。
范雎倚身在她榻边坐下,将这几日变故缓缓说与她知。
楚姜窈怔怔抬起手,拭去范雎眼眶边欲坠未坠的泪滴。
“是我做错了么?我明明答应过自己、答应过你,不会让他知道。”
“不是淮哥哥的错…他信你、敬你…我们从前欺瞒着他,终归不对。他终究是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