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台城宫墙之角,人迹罕至之处,悄无声息地停着一架马车。夜色中忽然传来几声飞鸟惊鸣,随即是两道黑影纵跃而出,掠进马车之内。
驾车之人训练有素,立即一扯马缰,粼粼驰入黑暗的宫道之中。任臻一面暗中匀气一面耳听八方地警戒着周遭环境——这接应的马车自是先前叫兀烈备下的——谁都知道东晋皇宫之中的禁卫军都是自上品高门里挑选出来的年轻子弟,中看不中用,可毕竟都听命于司马元显,他从宫里偷出一个大活人,若是在巡夜途中被他们逮个正着,也够喝一壶的了。
今夜大宴群臣,宫门延迟关闭,任臻有出宫令牌,若能在闭门之前凭此混出宫去,自然不必惊动任何人。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而兀自咬牙苦忍不肯轻易吭声示弱的谢玄,微一皱眉,便解了他的穴道,掀帘低声命令道:“走开阳门,快。”开阳门在建康宫正门宣阳门之东,算是偏门,想来守卫并不如何森严。
驾车之人乃是任臻心腹,虎贲卫中一等一的可靠人,当即应诺,快马加鞭。谁知赶到皇城偏门,时辰刚过,已值宵禁,十来名乌衣营的军士正列队聚集正准备封门,不期然望见一架马车朝外冲来都唬一一跳,集体僵在原地。
马车在千钧一发之际勒停,那车夫松缰下马,对众人做了一揖,奉上早已封好的赏银,赔笑道:“我家大人今日宴上喝多几杯,醉了,因而误了出宫时辰,还望各位大人通融一二。”
守门的禁卫军验过了令牌,又见是西燕使臣的车驾,便点了点头放行——宫中谁不知道二位燕使乃是司马元显的座上贵宾,兼出手豪阔,平白无故谁想找他麻烦。
那车夫松了口气,回座刚拉过辔头意欲出宫,便听身后一声“且慢”,如平地惊雷一般炸起。
众人循声望去,恰见一个甲胄齐整的青年将军疾步赶来,挡在半开的高大宫门之前,先是端详了这马车片刻,扭头问守门属下:“宫中宵禁之后,为何还放人出去?”
那属下不过是什伍长,发话的乃是禁卫军中掌管四门戍卫的一名队主,麾下数百儿郎,姓何名无忌,论军中的职位高出他许多的,却不见那什伍长面露几分敬色,虽是不得不行了军礼,答话却隐带不耐:“何将军,这是西燕使臣的马车,又已验过出入堪合的令牌,不放行难道将军要扣押他们得罪邻国么?——若来日大王因此怪罪,末将可不敢隐瞒。”
见属下搬出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司马元显,何无忌也并不动气,他转过身,眯着眼,忽朝马车里面朗声问道:“方才西燕正使兀烈已经持牌出宫,这令牌如何又在此出现?再敢问任副使一介外臣,何以在内宫逗留盘旋至此时?”
车厢内传来任臻的声音:“在下方才在宴上与谯敬王多饮了数殇酒,因而延误,还望将军通融。”帘子掀起一角,从内递出一枚蟠龙玉佩来,命属下转呈何无忌。
东晋的皇家禁卫军号乌衣营,能入选其中的都是乌衣门第贵胄公子,又久驻宫廷自然都有点眼力劲儿,认出这玉佩果然是司马尚之今日赴宴所佩之物,那什伍长冷笑一声,对何无忌道:“将军,这下总可放行了吧。任副使乃我国贵客,又是两位大王的至交好友,何将军难道真得罪的起?”
何无忌并不理下峰挑衅一般的询问,只是认真地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数个来回,确然不伪,系司马尚之所赠,便微一颔首,示意放行。
马车再次缓缓驰动,任臻在车内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幸而方才顺手牵羊偷来了司马尚之的玉佩,先有出入令牌后有皇族信物这才顺利出宫,而司马尚之明日酒醒之后善后自保尚且无暇,哪有功夫去记烂醉之下究竟送没送过自己东西?他低头看向瘫在身边的谢玄,又紧了紧对方的双肩,只觉得他肌肤滚烫,触手生热,神智虽还算清明,眼神却已开始涣散。心中便又是一急——而正马车通过宫门甬道即将加速驶离之时,车前门帘忽而被一把掀开,一道人影在众侍卫的惊呼下窜进了车厢!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扣在任臻袖间的龙鳞匕出刃,一道刀光闪过,锋间已抵在来人喉间,逼得他霎时不敢动弹一分。
何无忌突然发难,也没想到任臻其实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一出手便是杀招,他僵在原地抬眼望向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燕国使臣,对方眼中寒光四射,又哪有一丝散漫醉意?
一只手费劲地搭上任臻的手腕,往下一压,谢玄低沉而微喘的声音响起:“放开他,无妨。”
何无忌此时才调转视线看向一旁朝他缓缓转过脸来的男人,登时惊诧地张大了嘴。
时人誉为“芝兰玉树”的东晋大都督谢玄!怎会此时此刻这般模样出现在这燕国使臣的车驾里!
谢玄强打精神亦望向何无忌——眼前之人虽年轻而陌生,他却知道他是北府军刘牢之的外甥,因而虽年方弱冠又出自寒门,亦托着这层关系跻身满是世家子弟的禁卫军之中,只是南朝官场素以出身分高低,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虽托赖舅舅而有了队主之衔,只怕麾下不服他领导的名门少爷们比比皆是。
谢玄赌的是人心。
何无忌少年大志,可他的出身注定在锦衣玉食的乌衣营中过得不尽人意,想要真地出人头地只有与他舅舅一样以军功争前程!他只能向往北府军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豪情快意,又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