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皇后寝宫郁金堂灯火明亮,层层帘幕盖不住宫中隐约的荧光,春风卷着桃花绯瓣飞入帘中,空留幽香一片。
郁金堂墙壁用郁金香涂抹,芳香四溢,就连酒也浸有郁金香,皇上尤为喜爱,自皇帝初婚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虽然后宫每年都纳入新的女子,皇后吴莲依旧是最得宠的女人。
凌浩宁斜坐在铺满鲜红色蔓草的毯席之中,臂肘支在飞龙的翘头几案之上,印龙xiè_yī大敞,露出古铜色的胸膛,黑发披散,像深夜中的龙鬣,手持透明的翡翠羽觞,大口大口鲸吞似的地饮酒。
吴莲拧着眉头一声不语跪坐在几案的另一头,皇上这般落拓不羁的样子,她还是头一次见。吴莲乌云宝髻,星转双眸,身着隐约透着诱人姿色的红色薄罗,凌浩宁却全然看不见一般,也不与她说什么,只顾自饮自斟,喝到酣处,竟命人将郁金堂存酒的九龙纹青铜瓮抬到了几案旁,大有将整瓮酒喝光之势。
郁金堂的酒肥醲甘脆,入口撩香,惹人贪杯豪饮,凌浩宁羽觞舀酒,拼了性命似的狂饮。凌浩宁心愁百结而不得解,企图让醉意麻痹心伤,这一点,吴莲怎能看不出。
夜入子时,凌浩宁额面醉红,呼吸促然,醉辣愁肠,酒意反盛,添酒更频,半瓮酒眼看就要见底,吴莲终于坐不住了,她旋到凌浩宁的身边,忍不住问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繁荣,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愁在何处?”
凌浩宁仿若没有听见,咕咚一声又将眼前之酒喝光,长臂一挥,将羽觞扔进在一旁服侍的丫鬟轻凤的怀里,示意她再满酒。
当凌浩宁准备扬颈再喝之时,吴莲伸手将他抬酒的胳臂压了下去,她向轻凤使了个眼色,轻凤立即心领神会,一把夺过皇上的酒杯,屁颠儿屁颠儿一溜烟跑走了。
凌浩宁这才将醉意朦胧的视线转向身边的吴莲,大声呵道:“喝酒你也拦!来人!上酒!”
吴莲不管凌浩宁醉酒后嘟嘟囔囔地埋怨,两双玉手紧紧握上凌浩宁因长期练剑而粗糙不已的手,心痛道:“其实今日我已经从薛太医那里得了消息,想来皇上正在为龙嗣苦恼,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憋闷,酒多伤身,更难得子。我已命人再择几位妹妹入宫,日子长了,孩子总会有的。”
生怕凌浩宁还是想不通,吴莲又补充道:“皇室一脉还有王爷一支,将来就算皇上无子,从王爷那里过继一子,也未尝不可。”
听后,凌浩宁脸上面色更暗,眸里的光越加寒冽,沉声道:“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是断袖?”
凌浩宁的嗓音冰彻入骨,吴莲哑然无声。
气氛沉闷之际,丫鬟轻凤端着一碗蜜浸枣羹跑了进来,放在皇上面前的几案上。
吴莲赶紧趁机转移话题:“这个枣羹是大厨按照王玉强儿子送来的食谱做的,定能合皇上的胃口。”
吴莲端起枣羹,舀起一勺晶莹剔透的枣肉,欲喂给皇上吃。
不用吴莲多讲,凌浩宁自知这是樊若梨生前几乎每日都会做给自己吃的蜜浸枣羹,用来开胃补气。不用尝,凌浩宁便知里面有多少美妙的滋味,但正是因为里面充溢着太多樊若梨的味道,他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
先前还因御膳味道的变异而食不下咽,而熟悉的味道又回来时,凌浩宁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安之若素,好像这羹里浸满了樊若梨无数的血泪一般,让他舍不得吞咽,就连这飘满屋的蜜枣之香都甜得令他心痛到窒息。
这些日,就连凌浩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认为早就忘了那个女人,可樊若梨的身影像鬼魅一样一直在脑海挥之不散,尤其是那日见到她的字迹,如今又闻到汤羹熟悉的味道,那道身影越发清晰可见,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每出现一次,心就像被万仞刀割一样的绞痛难忍,即使喝酒埋醉也丝毫没有减轻。
“朕有些胸闷,出去透透气。”
枣羹的香腻让凌浩宁呼吸不畅,只想赶紧逃离,说完,不顾吴莲的盛情,起身迈着醉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
凌浩宁一身凌乱的xiè_yī,坐在郁金堂前的玉阶之上,抬头看皎洁的月华,银河像浩渺之水波光鳞鳞。醉意蹒跚的凌浩宁视野中渐渐模糊到只剩闪闪的星斗在漫天晃动,睡意袭来,樊若梨音容渐渐消失,只有童年里那一片片桃花红海在脑海荡漾开来。
吴莲早就躲在楹柱之后抱着龙纹披风偷偷望着,看他眉头紧锁,知他定在想些事情,不忍打扰,直到他晕晕地睡在阶梯之上,才蹑步走过去,为他盖上披风。
吴莲盯着凌浩宁的脸好半天,忍不住笑起来。他傻乎乎的睡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好看,莹莹的月华将他的棱角洗得更加俊逸洒脱,竟像脱了尘的仙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从新婚时的厌烦抵触,到现在的无微不至,吴莲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深深爱上了眼前的男人,有时他脾气是怪了些,却一点儿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豪气,虽然身边女人无数,却只对自己展现柔情和宠爱,她甚至有些自责不能为皇室添个一男半女。
突然,凌浩宁嘴里嚅嚅地好似说着什么呓语,吴莲好奇地俯下身去听。
当她听到他满嘴喷出的酒气中断断续续发出“若梨”两个字时,脸上的笑容就像白蚁蛀空的楼阁,轻轻一推,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