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底没有迈过这个年头。
永庆二十八年,十二月,冬,无雪。
永庆帝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永庆帝李恒晟,一十七岁登基,在位二十八年,留政绩无数、传奇无数。西辽国鎏金锻银的史册,会永远记下这位伟大的帝王,使他隽永、使他深刻、使他成为泛黄丹青史书上寥寥几行冰冷的水墨。
一如落叶再美丽繁盛到了头也要归结于尘泥的怀抱,这是每一位帝王甚至每一个人都所不能避免的事情……没有叹息,做做弄弄一世苦旅,终究只得这么一个大释然。
皇上临终留有圣旨两道,一明一暗。
明是将皇位传于唯一的儿子,皇长子李pan,不日登基。
暗处那一道密旨,是宸贵妃霍氏……殉葬。追封皇贵妃,赐字“淑贞珍毓”,以皇后礼陪葬帝陵主墓。
……
这个消息是倾烟自皇上身边儿人那里探听到的。我得知的时候,专负责传此密旨的安总管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我。
风吹过,无雪的初冬空气刮在脸上多少有些涩疼。而春风浴距我此生来说,诚然已经太遥远太遥远,遥远到遥不可及……
我的心境很平和,似乎只是听到什么关乎天气阴阳、亦或院里牡丹绽放或者凋零这等闲闲然的小事情。这么多年的人世聚散都经历过了,再经历眼下这与相伴多年的皇上的离别,我的心境与态度自然可以坦缓不惊……他叫我殉葬陪他,早知道的,早便猜到早便明了在心的,不是么?
我明白,安总管明白,谁也都明白。
没什么好怅惘,更没什么好哀怨不平、忿郁怯怖的。我不恨皇上,我了解也体谅他为君者的诸多顾虑,便是一死都无法彻底放下这凡尘俗世中的诸多劳神费心,他未尝不是我们当中最累最苦的那一个,他担心自己转身之后我与安卿把持朝政、至新君大权旁落。即便他放心我们二人,也不放心如涉水、不由人的朝局与情势。
其实将我与安总管一并带去陪葬,才是最稳妥的一个举措。但皇上念着多年情义舍不得如此,他要把阴霾控制在最小,故最终决定我与安卿必去一个。
却,即便是安总管去了,若我还在世上那便仍是个隐患。因为皇长子一早就认了我为母亲,他一登基我必为太后,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在朝,能够成为我的势力、亦或拿捏我成为自己势力的,不见得只能是安总管。. 而若我不在了,安总管一个内臣就不好被拥护成事,一些不安分的臣子委实寻不到合适的人来驾驭他们不安分的心。故我绝对不能留着。
皇上这样的担忧也是我早几年前便忧过的,这个结果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样的决定于我而言是极欣慰的。如此,我是心甘情愿的……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无言,甚至无情态。一如一条路终究有要走到终点的最终时刻,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安慈敬哀皇后(永庆帝发妻宇文皇后)去得早,按理儿讲究个入土为安,且又是陪葬在贞惠聪武皇后(即宇文皇后姨母萧太后)身边,时今再刨开了陵、与皇上行合葬大礼委实不妥帖。
于是,我这个被追封的淑贞珍毓皇贵妃,成了帝陵里伴永庆帝李恒晟永久长眠的唯一一位妃嫔。
呵……
李恒晟,生前我不是你唯一的女人,甚至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是死后,你我却要彼此相对,唯一相对,直到永远……多么做弄?
造化嘲弄,嘲弄如斯,又因了那一早的钦定而顺势如斯!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大起大落噶沉,繁华过眼历事百态,心境便再也起不了一丝儿的大波澜。即便我时今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景,却有一颗苍老至七旬老妇的心。
我只求速死,只求解脱,尽早结束这样一段荣耀过也挫败过、快乐过也生不如死过的人世苦旅。我没什么可挂碍的、也没什么可留念的,这样甚好……
我去看皇长子,我的儿子,此生此世我唯一的孩子。
二月的风很清索,但内殿里的景物却不显萧条。
他已经成长为一十九岁的少年,亦或者说似他这个年纪已经取缔在男孩儿与男人之间了。他出落的很是精英秀气,轮廓肖似他姿容上乘的父皇、神韵活脱他娴静缜密的亲生母亲。又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跟在我与安晴天身边的缘故,眉梢眼角的那一抹混成气质,竟也有些若了我的似水纯净、安晴天的沉稳内睿。
见我一路施施然静静走进来,他颔首一笑,灿若星辰的明眸里烁动着光波一捧:“母妃。”他对我行了个礼,旋而起身亲昵的抱住我的双肩,“次月改元,儿臣便登基了。您就是皇太后了!您开心不开心?”声息明快,灿若三月的解语花柳。
分明已是极平静的心海,但此刻还是被他这般与我截然相悖的明快,而做弄的有些泫然欲泣。我噙泪抿唇,唇兮丝缕笑颜流溢开来:“开心。”淡淡的,哽咽的嘶哑语气吞没了我原本就不太手到擒来的沉着伪装。
他抱着我双肩的手臂不觉暗暗紧了一紧,旋又松缓:“为何开心却还哭?”探首蹙眉,黑白分明的双目里有细碎的金波糅杂其中。
我被这目光震的撼的有些惝恍,心虚的抬袖拭了一把泪花,薄唇笑颜依旧:“是因为,太开心了。”嗓音还是哑哑的。
他似是信了我这敷衍的话,也是跟着缓缓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