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早上昏迷过去,紫鹃、雪雁急得团团转,忙让几个力气稍大的婆子扶到床上去,又是拿药油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大半天黛玉终于
幽幽醒转。
紫鹃、雪雁不由喜极而泣,但之后发现黛玉虽然醒来,身体却比之前虚弱得多,躺在床上一面咳嗽一面喘气,偏偏眼光发直,呆呆盯着头顶上的蚊帐只管出神,竟是着魔了一般。两人只得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哪里敢询问缘故。
挨到午时,传了饭进来,黛玉别过脸不肯吃,正苦劝之际,小丫鬟在外面喊:“宝二爷、宝二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宝玉、宝钗果然带着几个丫鬟,浩浩荡荡走进来。
一进房,宝玉立刻奔到黛玉床边,斜着身子坐了下来。
黛玉满腹酸楚心事,此刻蓦然见了宝玉,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似乎有满心的话要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呆了半日,才开口道:“是你来了啊,近来你可好?”
宝玉道:“好什么,林妹妹,我想你想得病了。”瞅着黛玉嘻嘻笑出声,旋即又道:“不过现在好了,宝姐姐说,老太太已经应允了我们的婚事,难得宝姐姐大方,也肯应承这件事。只要妹妹肯点头,以后我们与宝姐姐和和美美过日子,一起孝敬老太太,真真美满极了。”
黛玉脸上闪过迷茫、震惊、恼恨,几乎不知身在何处,颤声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我做妾是理所当然的?”
宝玉呆了一下,很快答道:“什么妾不妾的,也太难听了,不过是因宝姐姐先进门,唤她一声姐姐,也就罢了。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这样有什么使不得的?林妹妹放心,宝姐姐最是贤惠大方,何况我心里你是第一位,有我在,你绝不会受委屈。”
薛宝钗凑过来,笑吟吟地道:“宝兄弟说的是,我一定不会委屈妹妹的。”
这时紫鹃奔了过来,在床边跪下,向黛玉道:“论理主子们说话,奴婢不当插嘴,但宝二爷、宝二奶奶如此诚心实意,奴婢看在眼里,
实在忍不住,且劝姑娘一声,不如就应了吧,既能成全姑娘自己的情,也能成全宝二爷的心。”
黛玉眸光从紫鹃、宝玉身上流转而过,带着无法置信之色,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黛玉冷笑,笑容凄凉无比,良久才道:“你们夫妻倒是齐心,连紫鹃也倒戈相向,只可惜我领不了你们的好意。”
宝玉怔在了当地,满脸的笑意都凝在唇角,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黛玉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燃烧,声音清凌凌的,宛如坚冰相击一般:“为我自己的心,你想左拥右抱,我的心却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人,只盼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别过脸,再不看他,旋即又道:“我以为你是我的知己,到今日才知我看错你了。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何必多说?从今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各不相干。”
宝玉惊得面如土色,起身拉住黛玉的衣袖,喊道:“林妹妹,我一心想着你,你不能这般对我。”
黛玉心冷如冰,合上双眼,不愿再发一言。
房中寂静下来,死气沉沉让人几乎窒息,黛玉的话伤到宝玉,如今又这般冷淡相对,宝玉更是羞恼难当,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拂袖而去。薛宝钗冷眼瞧着宝玉含怒而去,心中快意无比。
她一早就猜到,以黛玉的性情,既然说了誓不为妾,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初心。
她撺掇袭人,将宝玉哄到这里,就是为了等眼前这种场面,为了看宝玉、黛玉反目的好戏。
贾府最护着黛玉的,就是贾母和宝玉了,黛玉此时此刻的心情,凄凉伤痛不言可知,但自己绝不介意落井下石。
薛宝钗命丫鬟都退到屋外,凑到黛玉床榻旁,嘴角轻轻扬起,明艳若春日枝蔓间的一朵红色蔷薇,声音却带着无尽的冷漠:“林妹妹现在一定心如死灰了吧?不过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老太太之所以肯让宝玉娶你,是因为贾府花了你们林家五十万两银子,如今还不了,就想让你嫁进贾家,抹平这笔账。你们林家人都是傻子,你爹娘是,你也不例外。”言罢,她扬声大笑,起身去了。
黛玉躺在床榻上,身子剧烈颤抖,手脚俱是冰凉,耐不住秋日寒凉,一颗芳心仿佛被碾碎了一般。
她以为,宝玉与自己是知己,自己一心一意待他,他定会以同样的情意回报;纵使宝玉已经成婚,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宝玉是情非得已。今日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眉间心底的期念,自己的尊严骄傲,在宝玉眼里原是一文不值。
她以为,紫鹃与自己名是主仆,实则已经情同姊妹,今日才知,在紫鹃心中,宝玉最重。几年相依的时光,紫鹃的用心伺候,一点都不纯粹。
刚刚才发现,外祖母对自己的情分不过尔尔,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露出本来面目,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情,都已远去,只余灰烬。
诸般思绪,黛玉心如轮转,往事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想痛哭一场,却偏偏没有泪水;想昏睡一场,思绪却格外清晰。
全身的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空,黛玉再也支撑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