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卿开始豢养门客。各家家主都纷纷在他府上出入。他一次又一次召集他们,在宽敞的厅堂里语重心长地劝:“你们收敛一点,收敛一点。”
底下人在清风下却都愤愤难平:“君侯南征之时,卫阖那个老狐狸带着金吾卫一家一家收税,我们现在都穷得不像样了!如何收敛,如何收敛!”
高长卿在上首按着眉心:“你们,一个个,看你们的样子!”他不停地咳嗽着,时不时就要从侍女手中饮药。他沙哑道,“若不是你们太不成器,会被一个个外国人欺在头上么?你们像个什么样子!上朝迟到,昏昏大睡,出了什么大事躲得比谁都快,让你们出点钱出点力比割了你们的肉还难!看!就是这个下场!按我的话,就要来个卫阖抽抽你们的筋骨!”他气起来就把水杯丢到底下。底下十二家的家主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大多已经头发斑白,但是面对着二十多岁的高长卿,心中忐忑,处事礼敬。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高家已经回来了。高长卿甚至从周天子那里取得了爵位,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甚至和君侯只差一阶,按照古法,获罪也只有周天子可以审判他。对于这个以惊人的速度得势的小儿,他们愤恨,却又觉得安心。景公死后,纪公推诿,公卿世家群龙无首,被卫阖乘机而入,掏空了不少家底。当他们知道高长卿回来的时候,无疑像是看到了一缕希望,更不用说他漆黑的眼睛里透露着惊人的毅力。
他们意识道,这一次,不是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他们全部,都在被外来人,一点点推入深渊。他们头一次放弃了私斗,坐在一起,试图挽救家族的命运。
希望还不算太晚。高长卿想。
高长卿看着他们冷笑。“我问你们,从前可有卫阖这等人物?”他阴鸷的眼睛扫视着这群老迈迂腐的人物,“没有。为什么?”
公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出仕!”高长卿狠狠一拍案桌,满堂皆寂。他站起来,在上座走来走去,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但是现在呢!你们一个个,腐朽,圆滑,内斗可是在行,治国行不行,啊!所以就给卫阖这种人钻了空子!那帮厚颜无耻的游士!你们高兴了么!”
诸位家主也不由得群情激奋:“我们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们应当有大量的闲暇可以自己操持。而不是去做那些浊事。按照高公的话,我们是要去御车么?还是要去射箭?”
“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你们这帮废物,我也宁可去封地关起们来过日子!可是因为你们的清高,大权已经旁落了!人家现在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脖子上!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上卿,卫阖不过是个下卿,他却执掌大局!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想办得事,他在办。你们不想管的事,他耐心在管!不办事,哪来插手的余地!”高长卿怒目圆瞪。这群老贼如此冥顽不灵,真要打过交道才能知晓。他收拾了一下怒火,见众人被这一番话打动,已然服气,撩起前襟坐下,“先人让我们操持闲暇,是为了保持我们的德行。在劳作中,人都是差不多的,田间地头的老农,他也可以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但这是被逼的,他不劳作,就要饿死,因此看一个人的品性,应该看他如何操持闲暇。先人制礼作乐,就是希望我们在闲暇中也追求美好的德性,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因此恭敬谦敏……”他看着众人,“但是你们呢!你们用闲暇在做什么!豢养歌姬,醉生梦死!老农到了农荒时候也会去窑子里享乐,你们与他的区别在哪里!”
公卿听他把自己人比作老农,都十分愤慨,吹胡子瞪眼,却有没有办法。
“我们之所以世世代代都是治国者,那是因为我们的德性和能力都被视为高人一等,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看到这种优异。你们却依然享受着特权,就好像是米粮中的蠹虫,仓库里的老鼠!”他冷冷道,“这就是为什么卫阖他们步进了朝堂。乘现在还来得及,多回去想想怎么重新做人吧!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就给我先按时上朝,看看卫阖他们每天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公卿全都冷汗津津地离开高府。他们发誓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无礼的对待过。但是他们知道,他说得是实话。
长久以来,在声色犬马养尊处优之中,他们拘泥在彼此这潭死水里,所见所闻无非就是自欺欺人,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破。他们在雍都编织着复杂到恶心的权力网,闭着眼睛不去看这之外的世界。
但是高长卿用前所未有的胆量和气魄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网撕开,裹挟着无比的强力,狠狠把他们打醒。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哪里来的力量。
高长卿捧着清茶发呆。厅堂的外面正对着一个小池塘,涑水河的晚风穿堂而过,拍打着四面垂下的竹帘。
也许是恐惧吧。他想。
大概是对日薄西山的恐惧和难过。
之后姜扬突然发觉自己的朝堂变得热闹起来。比如说,老臣们突然不再迟到了,也不会昏昏欲睡,有时候还有力气跟卫阖吵吵架。朝廷里也多了许多生面孔。卫阖开始抱怨怎么这么多姓高的:“是不是天底下姓高的都来雍都了?简直都要把相府挤爆了。”但是除了抱怨,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对高家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这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地位没有外头所传的那样一落千丈,姜扬还是对他十分礼敬。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