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逃亡在杭州的潞王献城投降时,杭州很平静。
剃发令下时,杭州还是很平静。
平静得麻木不仁。
在西湖边,文人们顶着一头金钱鼠尾对着那些满清权贵在吟诗。
诗的韵律里尽是带着奴性的媚态。
当鲁监国在绍兴开庙建朝是,杭州城内不乏有些充满着期待的目光越过钱塘江。
但是去年,清兵分两路渡江,半年功夫,浙江各个府县纷纷沦陷。鲁王也流亡海上。
于是杭州又仍旧平静着,麻木着。
麻木得几乎绝望了。
杭州,在物质仍然是天堂,但在精神上,已经沉沦在荒漠之中。
但是杭州位于水陆要冲,中外走集,百货聚齐,是明代著名的工商城市。拒因为满清朝廷的肆意压榨,工商业已处于低潮,可是仍然有一些新的产品流通进来。
比如玻璃镜,比如卷烟,它们被称之为崇明货,出自高氏工坊,有一个共同的品名叫做“中华”。
晚上时,杭州城内的某些爱沉思的男人们会抚摸着烟盒上的“中华”两字,吸一口中华卷烟,然后羞愧地扯扯脑门后金钱鼠尾的发辫,一夜无眠。早晨时,用那比铜镜清晰万倍的玻璃镜子,察看着自己憔悴的脸面,翻过镜子,背后又雕刻着似乎烫手的“中华”两字。
剃发易服之后,都算是满清主子的奴才了。
中华,这两个字,在残酷的现实中,轻如鸿毛;但在期待中,又似乎重于泰山。
随着这些崇明高氏工坊出产的中华牌产品流通进来的,还有一些让人欣喜若狂的讯息,比如崛起于江阴抗战的同盟军,在吴淞、福州两战中大破满清铁骑,整个苏松地区都成为光复区。
甚至那传说中的同盟会活动,已悄悄地渗透到杭州城的某些角落。因为有时候,那些激动人心的标语会在一夜之间刷遍了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每片墙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又或者与满清宣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针锋相对的:“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
白天清兵擦除了标语,晚上那些神秘的同盟会成员又重新刷上了。
接着,清兵逮捕了一批又一批号称“会贼”的同盟会党人,斩首弃市,尸首悬挂城门示众。
但是各式各样的反清标语仍然每天继续着。
在大街小巷寻觅反清标语,在城头观看“会贼”弃市,不知不觉成为杭州城民生活中的一部分。
对于杭州城民来说,在越来越汹涌的暗流中,这生活,终究开始不平静起来。
过了年,到了正月下旬,随着传说中的同盟会会长总理、同盟军督帅高旭领着他屡次大破满清铁骑的旭卫镇亲征杭州时,这暗流终于成为一股怒潮,冲激到杭州城下。
在这股激流下,摄于同盟军的赫赫威名,杭州的民心在燥热中开始沸腾,而守城的清兵却开始在恐惧中颤抖。
这一次,杭州城民没有失望。
同盟军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夜之间光复了杭州,到了次日黎明,满清兵戈未息之中,一面传说中的青天白日中华旗,就开始飘扬在杭州的各个城门上。
那些号称为“青天兵”、“四维军”的同盟军战士,迈着严整的步伐,一队队开进城内搜索残敌。他们的形象与传说中的没有二样,一色留着削发明志的小平头,戴着铁锅一样的钢帽,帽上烙印着青天白日徽章,身穿着挂着称之为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四个布袋的藏青色同盟服,脚上穿着油黑发亮的牛皮鞋,人人精神抖擞,个个彪悍无比。
他们端着新式的火铳,铳口上的刺刀散发着凌厉的光芒。他们军纪严明,绝不扰民,绝不趁着战乱烧杀抢掠,遇到真鞑子就当绸杀,绝不留情。
这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
他们的着装风格完全与清兵和明军不同,他们的气质更是洋溢着一股进取不拨的锐气,充满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事实上存在着的荣誉感。
这种风格与气质,犹如一股中秋的钱江潮一般,冲进这座在清兵屠刀下麻木了将近两年的城池,冲刷去沉浮在杭州城上空中那股靡烂的气息。
杭城男人们某些骨子里的东西,在这种怒潮中复苏了。
他们或许没有江阴男人那种反抗剃发时的舍生取义,他们或许在西湖那萎靡的山水秀色中失去了血性,但他们也曾有汉家男儿的尊严!
这个夜晚,在同盟军嘹亮的枪声中,在民众胜利的欢呼中,他们终于不再犹疑,他们笃定地举起了剪刀,他们伸向那根充满着耻辱性的金钱鼠尾,他们剪下那只丑陋的辫子!
这时,他们只有一个心声——
“让这只丑陋的辫子见鬼去吧,明天,我重新做回一个铮铮汉家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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