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司空,典军校尉已押到。”帐外,兵卒毕恭毕敬的禀道。曹操掌着灯,盯视铺在桌案上的地图,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帐外的声音。隔了半晌,兵卒又开口道:“禀司空,典军校尉……啊,典军校尉,你不能进……”
话声中,帐帘一挑,夏侯渊昂首走了进帐。此时铁兜鏊已摘下,双手缚在身后,双唇紧抿,神色极是桀骜。铠甲碰撞声中,数个亲卫跟着奔了进帐,伸手便来扭夏侯渊。夏侯渊并没有反抗,任凭几个亲卫将手臂和臂膀捉住,脚下却像钉入帐中的泥土中,任几个亲卫拖拽,却是纹丝不动,冲着曹操叫道:“孟德,我仗是打输了,你用军法处置,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但你摘了我的军职,贬我回许县,我……我说什么都不能答应。
曹操终于抬起眼皮,瞪视夏侯渊,道:“不答应?那你准备如何做?”夏侯渊原本气势极盛,被曹操这般瞪视,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嗵的一声跪倒,哽咽道:“孟德,你再给我些兵,灭不了小贼,我……这条命不要了也罢。”
“蓬”的一声,曹操拍案而起,大怒道:“夏侯妙才,你这条命几时是你的了?你这条命是大汉的,是大汉天子的。你这条命精贵的很,别说你决定不了,我也决定不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给我起来,滚回许县去。”
夏侯渊俯身扑倒,几乎是泣不成声,“孟德,被围在岐山的日子,你完全不晓得。那些日子,粮食吃完了,开始吃草根,草根吃完了,开始挖泥吃。一些兵卒饿得受不住,自杀了,留下的身子,便被当成了肉干……只我一合眼,那些兵卒抢吃同袍血肉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每晚,那些被同袍吃了血肉的兵卒都会来找我,要我替他们报仇。孟德,我成晚成晚夜不能寐,他们在问我,为什么我还没有替他们报仇?我与小贼之仇,倾东海之水也洗刷不尽。这仇,也只有流尽小贼之血才能洗刷。孟德,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什么,但这次,我求你,算我求你,我要杀了小贼,为那些同僚报仇。孟德……”
曹操长叹一声,转过桌案来到夏侯渊身前,左手搭在夏侯渊的左肩上,柔声道:“妙才,起来吧。我答应为你和你的部下报仇,但怎么报……”顿了顿,“我们已经将他从凉州逼到冀州,他现在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譬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但狗入穷巷,其势更凶。因此,如何围剿小贼,更需从长计议,操之过急,反受其害。这次你不顾一切追了过去,不知害得我有多担心,急忙派了子和(曹纯)、子丹(曹真)、叔龙(何夔)领着虎豹骑去追你。我听他们说了,不是他们把你绑回来,你是说什么也不回来了。”
夏侯渊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曹操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继续说道:“有些仇,要亲自动手报,有些仇,却也不必亲自动手。你先回许县,河北之战形势微妙,你复仇心切,一再乱我部署,再留在河北,那就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接着抚了抚夏侯渊受伤的右手肩胛,“回去好好养伤,若能活捉吴晨,我便将他交予你处置。不能活捉,也会将他的首级交予你处置。安心回许县吧。”
夏侯渊知此时再说什么也不能让曹操改变主意,长叹一声,向曹操叩首一拜,起身挑帘而去。
曹操望着夏侯渊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将是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今后再也不能相见。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曹操几乎潸然泪下,张口想将他唤回,但帐帘垂下,将夏侯渊的身影与视线完全隔开。曹操伸手掀开帐帘,正要张口唤住夏侯渊,便在这时,一处灯火快速从后营移来,当先的正是曹真。
望见曹操,曹真先叫了起来,“明公,来了,袁尚来了。”
曹操精神一振,急忙迎了上前,道:“消息属实?”曹真连连点头,“属实,我部下斥候在西山望见袁尚扎营……”话音未落,一骑快马狂奔过来,到中军前帐,马上骑士纵身跳下,快步奔到曹操身前五丈处单膝跪地,禀道:“禀司空,东山烽火传来旗令,有一支人马溯漳水向我中军逼近。”
曹操向前走了几步,避开中军大帐的帐沿,向东北方向望去,但见点点烽火沿着隆虑山山崖亮起,由远及近,渐次延向邺城。只看这烽火亮起的速度,便知敌军迫近的速度极快。
曹操哈哈大笑:“袁尚小儿,你从大路来,我念你破围心切,尚惧你三分,你从小路来,便知你色厉内荏,今番我必取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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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吴晨也正立在釜山上,向东北眺望。
釜山在邯郸与武安(堰城)的交接处。太行山支脉甘丹山从西南蜿蜒向东北,南段分叉为邯山和鼓山,邯山斜向北绵延十余里即没入平原,少昊氏帝挚四叔之一的玄冥修部苗裔皋陶在此筑城,史称邯郸,郸者,尽也,即邯山在此到头。鼓山则斜向东北,绵延二十余里地后,北段釜山隆起,继续向东北而去。滏水、潳河便在北段的釜山汇聚而出,与从沮山流出的漳水共同冲击出漳邺平原。
与寥廓的河北平原其它地方相比,釜山距离邺城最近,地势却高出甚多,极目望去,滏水、漳水、潳河就如晶莹的玉带,蜿蜒缠绕在大地上。星布在漳邺平原的密林,这时已低矮如一处处蓬起的草丛。
即便如此,仍是望不见邺城的动静。
东北面的地平线上,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