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的第一年唐军一路攻城拔寨,节节战胜,相继收复了原州、乐州、秦州、驿藏和石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很快就能以唐军的大获全胜而结束,朝中甚至有大臣上书建议靖怀着手准备迎军大典。但自石门一战后,战事却一拖再拖,拖了整整四年,虽然期间又收复了木盘、特盛、六盘、石峡四个关隘,但相较于四年间人力物力的大量消耗,这些胜利已不显得多么荣耀。
四年后的初春,河泽冰雪消融,郊野盛开了大片鸢尾花,南飞的大雁陆陆续续飞回北方。我刚刚从清凉院探望了温儿回到府上。
凤翔传来最新的战报。说石峡战役后,唐军从石峡取道盲山至湟水南岸,欲攻下对岸的萧关,但在唐军渡河之时却被敌军包围。刺探军情的探子得来准确消息,从湟水北岸发起攻击的是驻守萧关的吐蕃军,而从盲山夹击唐军的,却是安南的军队。
多年来安南偏安一隅,因它西临回纥,北接吐蕃,东望大唐,与众多强国毗邻,所以一直采取中庸的态度,谁也不得罪。如今西边的回纥被灭族,它大概感受到了威胁,于是选择和吐蕃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安南军队的突然加入,使得战况急转直下。唐军只得破釜沉舟,在湟水背水一战。单单这一战便折损了三万精锐。刚刚出征时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两万伤残,大军决定放弃渡河攻城,班师回朝。
敌军的密报说,撤退的唐军皆身着丧服,举丧旗,队伍最前端由六匹马拉着一口乌木棺材。
大军班师的消息和丧号写在同一封书信中,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信中说,萧关一战,李怡亲帅六千精骑强渡湟水,渡至河中央时突然遭到埋伏,对岸的吐蕃军队乱箭射向河中心,北漠行军五年,军中草药奇缺,李怡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临终令靖怀即刻登临大宝,继承国统。
信中说——李怡,殡天了。
听完这个消息,我看了一会墨白,看了一会蓝天,转身牵过大黑马飞奔出凤翔城。
我想起一个人。
初遇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把将她未来的夫君推下瀑布下的深潭。
深秋冻雨中他的夫君问她愿不愿让他得到她,她轻轻说:“如果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大军出征时他的夫君遥望城墙上的她,用口型说:等着我。
晁凰,有那么一瞬间我不能想象当她得知李怡战死的消息后会作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因为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我自己。
完全出于直觉,我直奔长安北城门而去,那是五年前晁凰送别李怡的地方。
遥遥望见百尺城楼之上立着一个金色的纤弱身影,迤逦长裙像展翅欲飞凤凰。
我狠狠抽打马鞭,马儿痛苦地嚎了几嗓子,卯足了劲冲向城门。
蹿下马背冲上城楼时,晁凰已站在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公主是来送我的,还是来劝我的?”凤凰长翎猎猎舞于空中,染了斜阳的残色。
她回过身低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向苍茫天色:“是他让我等着他的,整整五年,我每天都立在城楼上等着他,可是今晨,等来的却是斥候告诉我,他的棺椁已在回城的路上。”
我谨慎地凑近她一些:“夙沙曾对我说,一个人活着总有她活着的理由,阿央,这世上总还有值得你活下的东西的,你失去了李怡,但你还有我,有温儿,有瑶——”
“公主,”她蓦地打断我:“这不也正是你选择的路么?”
我望着这个随时都会坠落的身影,心口一阵阵隐痛。“那样选择是不对的。”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轻轻摇摇头。夕阳一半已沉入地平线,另一半扯出漫天红霞。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贼,从姐姐身边偷走了李怡,却给自己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安慰自己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姐姐好。这些年,我已经很满足了。他对我的好,我不知道,到如今都不知道,他是真心待我,还是把他对姐姐的情义强加在了我身上。不过,不重要了。”
她眯起眼睛远远眺望西方落日,仿佛在火红夕阳中看到李怡的幻影,抬起手打捞那丛幻影,纤细的手指融进汩汩日光。
幻影随一阵风飘远,她踮起脚尖想要挽留离去的幻影,一脚踏入虚空。百尺高墙一跃而下,如同凤凰张开双翼翱翔,我没抓住她,手中徒留从她身上扯下的金色长帛。
夕阳完全隐于远山,漫天红霞笼上一层灰黑色,长安城安静的近乎诡异,满天飘扬的柳絮仿佛三冬飞雪,不归鸟盘旋在城墙上空,声声哀唱:不归,不归……
我扒着城楼上的女墙,城楼下一片血肉模糊,眼底漫上一层水雾。
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禀性,什么苦都受得,唯独受不得孤身一人。陪在我身边最长久的人,最终走上和我一模一样的路,不知是不是天意。
都说天意弄人,天意着实弄人。
模糊视线里,墨白勒马停在城门下,看了看地上的晁凰,抬头往城墙上望了一眼,他的脚步很轻,若不是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既然是她的选择,她便是想清楚了的,她不悔,你也莫要伤情太深。”
她怎么可能不悔,一个死人,还谈什么后悔。
一个姿势站的太久,腿脚发麻,撑着女墙转过身:“墨白,她不该选择和我一样的路,我是很后悔的,我应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