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周锦笙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他手上的病人,具体的病例他虽不能完完整整地复述出来,但说个八九不离十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不过,时间一长,经过他手的病人实在太多,记忆难免会产生混乱,唯独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是个例外。
关于穆小柔的那一部分记忆,他没有刻意去记,它本身却像是被抽离出来,单独储存在某个空间里,从他再次见到她开始,那些沉睡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解冻复苏,他才发现,原来每一个细节,他竟然都是记得的,并且记得那样清晰。
穆小柔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当初的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妈妈和继父定居在纽约,她并非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常常都能碰见她的继父或者是她那个长着一头漂亮金发的弟弟到医院看她,她不是非住在医院不可,只要按时回来检查,她完全可以回家休养。她却一意孤行地选择住在医院,每天消耗着昂贵的住院费,她不在乎,他不理解。
当年他只觉得她奇怪,却说不上具体哪里奇怪,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她的怪异之处在于,她嘴上说着有人在等她回去,那她应当努力地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才是,然而事实是,对于治疗,她极度不配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消极心理在里头,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在乎。
穆小柔车祸后在国内治疗了一段时间才到纽约,她腿上身上的伤算不得什么,渐渐地痊愈了,她最大的问题在于车祸时脑出血过多,神经受损。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她的行动渐渐地恢复了利索,但她的视力则是无可挽回地受到了损伤,她有着一双十分美丽灵动的眼睛,她的视力却只会慢慢地衰退。
这一切,她都不在乎。
她的听觉其实也是受到了损伤的,没有完全失聪已是大幸,却也丧失了相当的一部分听力。她断断续续地告诉过他很多很多往事,她说给他听的那一部分过去零零碎碎,人物众多内容旁杂,许多年以后他都奇迹般地记得,不过始终没有办法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他所知道的她,是缺失的,是不连贯的。她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其实她是拉小提琴的。
联想到她在纽约治疗期间的表现,周锦笙觉得穆小柔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个追求音乐的人,居然可以做到对自己受损的听觉无动于衷,她的内心是有多强大才能做到如此这般?
她脚上的伤好了以后,她整个人就在医院里待不住了。她和她妈妈的关系很不好,她依然不愿意住到她家里去,坚持要留在医院里。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医院的她却又总不能真正安分地待着,时不时找着各种借口外出。她的情况是允许外出的,不过医院有门禁,她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几乎没有哪一次是在门禁之前回来的。她的主治医生几度向她发出警告,威胁着若她仍不知悔改,将不再同意她外出。她做得很好,你不批准她外出,她干脆私自外出。
特殊情况也是有的,有时她的祸真的闯大发了,一个人收拾不了,只好向周锦笙求助。周锦笙只是一个实习的,他能帮得了她多少?好在他人缘够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给了她最大限度的纵容。这让他偶尔会想到她口中那个,常常为了她而放弃原则的男孩,他心惊地发现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穆小柔出生在金秋八月,生日那天,她的妈妈,她的继父,她的弟弟,都没有出现,想来应是忘记了,又或者是从来不记得。那天的穆小柔有点落寞神伤,平日的她乖张骄横,很少会露出这种低落的情绪,他也是碰巧,根据她病历上填写的出生年月换成了国内的农历日期,恰好正是她的生辰。
他不动声色地带她到帝国大厦的瞭望台上看夜景,从那里向下方俯瞰也好,向远方眺望也好,入眼都是一派繁华昌盛的辉煌,他随口一问,问她看到了什么,她随口一答,说:“寂寞。”
他的心紧了一紧,丝丝的疼惜蔓延开来,连带着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柔情万千,蕴藏着欲说还休的眷恋,他却不自知。
周锦笙喜欢优秀、有才情的女孩,最好活泼一点,总体上一定要文静,他一向不喜欢太过跳脱的姑娘。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理想中的模样,她足够优秀,足够有才情,难得的是不孤芳自赏,是一个很阳光识大体的女孩。他们相识于大学的青葱校园,并双双到美国深造,感情一直很稳定。他在纽约实习时,她在西雅图工作,他们要见一面实在不容易。
第一次放弃了与女朋友相见的机会留下来陪着穆小柔毫无意义地瞎逛时,周锦笙的内心是很矛盾的,他把矛盾都放在心里,穆小柔什么都不知道。当他第二次、第三次丢下那个陪在他身边整整六年的女孩留在穆小柔身边时,他知道他彻底完蛋了,同时,他又感到莫名地痛快,那是一种解脱的痛快,虽然艰难,他终于作出了选择。
如果是放在从前,穆小柔的世界和他的世界绝对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就算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一起,他也绝对不会多看她一眼,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然而缘份就是这么奇妙,她明明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是他想要的样子,他却被她吸引住,一点一点地沉迷,越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
他知道了她太多的秘密,他知道她向往过一个不能喜欢的人,他也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回去,他唯独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