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地叹息几声,尹元回想起尹素问这十年以来的坎坷人生,那些怒气却又释然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在了这样的家庭,一出生便要背负起所有的国仇家恨,还未来得及享受人生便已看到了人生全部的艰难与丑恶,可是,他能相信和选择的又只有她了。
“不许再说这样的气话,更加不要恨她,如果一定要恨便来恨我吧。你的生母,楼兰国的孔雀公主,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却也是最可怜的人,你怎么忍心。”
“你的故事里,又有哪一个不可怜呢?”
一个陨落的公主,两位年轻的帝王,还有一个默默无闻的追随者,哪一个谁又真正能圆了自己的美梦。故事虽已结束,故事的阴影却带给了尹素问背负巨石般的沉重压力。她原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所有的爱恨都与她无关,她才狠心斩断了前尘与往后的全部退路,只想要无惊无喜地过完这了了一生就好,所以,她不想要继续再为什么故事的续章去空谈爱恨了。
“我的孩子,是命运选择了你,而你却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想想你的母亲,你的生母是在何等艰难的情境之中生育了你,你的母国还在千万里之外等待着你,又或者,你还记得自己曾有过我这样一个父亲。这个不得已将你推向深渊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深深自责的父亲,这个养育过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父亲,只有这临终的最后一个愿望了。孩子,记得你的身份,然后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去为你的母妃报仇,去重新保护你的国家。或许,在你成功的那一天可以将我们这些老人的灵位带回到楼兰,那里的子民们,那里的黄沙和白雪都会为你感到骄傲,而我们也会感激你的。”
他的请求深情又真挚,让人不忍拒绝。公主、复仇、楼兰。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和全部的希望,是他罔顾生死之后对人世的唯一遗憾,尹素问怎么能拒绝。
于公主,对她有生养之恩;于尹元。对她有抚养之情;于楼兰,对她有血统之义,论及哪一个都不是她能轻易抛弃的。尹素问忽然就想起了心澈,他说过,上天的选择那叫命中注定。起初她还不能了解。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命运的强大。
“你会后悔吗,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尹元的请求,只低着头轻声问了这样一句。如果说,自己要扛起的那些不可推卸之责是因着命定的身份血缘,那么对于尹元来说,这么多年的不易坚持真的只是因为一个从未说出过口的“爱”字吗?
尹元累极了,无比沉重的眼皮挣扎几下还是没能再睁开,只嘴角微微上翘地笑着。
“傻孩子,记得你曾经说过:我所做的所有事情无论对错,却是从未有过后悔。如今。为父亦是如此。即使是一杯毒酒、一把利刃,我都是甘愿的,痛亦不觉。我终于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虽死未悔。”
在尹素问看来,那字字句句确实全是心满意足的轻松与欢喜。他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巴巴地坚持着要走完故事最后一步的人,可惜,他却不能在那个故事里。
对于这样的回答,尹素问似乎正在渐渐接受与理解。她知道,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如果足够强大总会生出些孤勇与忠义来。却是现在才知道那些孤勇与忠义的力量会如此巨大。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长久的静默之中,尹元的呼吸越来越轻。攥着尹素问的手臂也渐渐使不上了力气。他像是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昏迷之中,只喃喃地说着什么抱歉的胡话,低头附耳身边才能听得清楚,他是在重复地说着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她知道,这句话一定是说给天上的那个人听的。而那昏迷看起来便更像是一场迷幻的美梦了。
几下轻微的抽搐痉挛,尹元腐朽的皮肉骨骼发出了最后的一阵碎裂声,想来便是那剧毒药效的最后一刻了。他的手掌缓缓自尹素问的手臂滑落,冰凉的指甲划过皮肉,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如投石入海水波无痕。
“不要哭!不要哭!”
尹素问不停地告诫自己,一下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说过的,他不怕死,死得其所算是最好的解脱。可是,这样的道理她都明白,却做不到真正的坚强与冷血。她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要走了,而她却只能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不,不可以!爹爹你不要走,你要走了我一定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你答应我的糖人、我的花千树呢,你答应要带我去荡秋千的,怎么都还没有实现你就着急要走了呢?你都错过了那么多年,不要再走了好不好?你醒一醒,再看看我吧,只要你肯醒来,素素什么都答应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啊?!”
尹素问毫无顾忌地哭喊着,像是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一样声声叫着“爹爹不要走”。她是那样声嘶力竭地悲恸不已,可惜,那人却再不会笑着回答她,不会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了。
那个曾经绮丽又悲伤的昔年故事,终于在离国的大雨之中化作了一点点的泡沫,随风飘散在了世间,除了一具千疮百孔的腐败躯壳,什么都没有了。
双手沾满了肮脏的血水,尹素问却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将尹元的遗体整理得干净得体才终于罢休。曾经那样风姿卓越的人,她怎么舍得让他就那样不堪地离开。
她的眼眶已哭得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