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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飞快地变幻,驿亭中的女子服饰不断变化,从轻薄的春衫到厚重的棉衣,映衬着亭外的景色由春到冬不知过了几个轮回。她等的人一直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她望着女子削瘦的脸庞和黯然失色的眼睛,用冷酷漠然的语气说道。
女子站起来,凝望着亭外空荡荡的驿道,深陷的眼窝里再次浮起了点点水光。漫天如桃花般绚烂盛放的晚霞中,她身着红裙的纤瘦身影仿佛一片失去水分的落叶般枯败。她久久保持着凝望的姿势,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渐将天地涂抹成一团混沌不明的灰。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匹白绢,踩着座凳的人靠把它系在亭顶的横梁上,打了个结。
最后望了一眼空空的驿道,女子眼角滑过两滴清泪,把头伸进了绳套里。双脚用力一蹬,身体立刻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摇摆舞动如大红蝴蝶。女子的眼睛始终凝望着驿道的尽头,眼中写满了无尽的悲伤、痛苦与怨恨。充血的瞳仁渐渐失去颜色,一滴猩红从眼中流出,淌过惨白如纸的脸颊,无声地坠入驿亭的青石砖面里。
身体死去了,灵魂却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怨恨在世上继续游荡,即使忘却了姓名,忘却了前尘,却始终无法摆脱这强烈的恨与怨。本能地杀戮,本能地报复,在血腥与尖叫中获得片刻的安宁。她变成了一只人人鄙弃惧怕的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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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啷一声,镜子重重砸到地上。女鬼怔怔地望着自己在镜面中的倒影,铁青色的脸,灰白的嘴唇,微微吐出的舌尖如同蛇信般露出一抹猩红,阴森可怖得令人难以直视。她突然笑出声来,凄厉而悲凉的笑声在寂静的驿亭里久久回荡,眼中滴下猩红的血泪,如胭脂水粉般盖了满脸。
道士不动声色地看着双肩颤抖不止、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鬼,无尽的黑雾从她体内渗出,将黑夜点染得更加深沉幽暗,那是积攒已久的哀怨与痛苦。“你还恨他吗?”
“恨,”女鬼咬牙切齿地说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因怨恨而颤抖,“恨得想要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将他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道士默然片刻,说道:“好,我成全你。”
风声四起,道士宽大的袍袖遮盖了天地,女鬼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飓风裹挟着穿越了万水千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小巧别致的花园里,园中数十棵梅树凌寒怒放,空气中弥漫着清冷而馥郁的芳香,几乎使人疑心那清冷而苍白的月光也带着香气。花园两边是抄手游廊,梁柱上都装饰着华丽的纹彩,中间是一间正房,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里看去,可以看到墙上挂着各色金银线绣成的帐幔,蒙着彩色套子的桌椅,银制的高大灯架上点着蜡烛,将房间照得富丽堂皇。
道士携女鬼穿壁而入,来到靠墙的檀木雕花大床旁。床上铺着同样富丽的被褥,四周围着紫色的短幔,仔细一看才能发现微微起伏的床褥里裹着一个垂死的老人。看到老人的脸时,女鬼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那是一张苍老、疲沓、丑陋而且粗鄙的脸。脸庞微微浮肿,下巴上堆满了脂肪,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褶,每一条皱纹都似乎在讲述着无尽的沧桑和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暗淡无光犹如失去光泽的玻璃球,偶尔间射出几道灵光乍现似的光芒,其中却写满了恐惧、空虚和绝望。唇边的纹路很深,唇角向下耷拉着,只剩下往日威严的虚幻的残影。这张脸早已面目全非了。
“徐文昌在上京赶考的途中遭遇了强盗,盘缠被抢得一干二净,只能一路乞讨为生。还没到达京城,他已经衣衫褴褛、奄奄一息了。一户富商家的小姐在寺庙门前救了他,不仅为他提供衣食所需,更出资为他打点上下,助他在春闱中拔得了头筹。徐文昌为了报恩迎娶了小姐,并仰仗岳丈家的财富和自身的才干在官场上步步高升,过了大半生风光荣耀的日子。
但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他曾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辜负过一个或许是他此生挚爱的女人。为此他饱受着良心上的折磨,终日活在自责与悔恨之中,没有一天真正地快乐过。他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得到过妻儿的爱和关怀。在他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被所有人遗忘和抛弃,只能躺在这座他亲手种下回忆的花园里默默地回想他犯下的过失,忏悔他的罪孽。”
道士的话在华丽而冷寂的房间里回荡,犹如三月的春风裹挟着过往的尘沙扑面而来,女鬼潸然泪下。透明的泪珠落在床上苟延残喘着的老人颊上,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他的眼中射出了悲喜交加的光彩,点亮了那原本黯淡失色的瞳仁,嘴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急切的询问:“莺儿,是你吗?”
女鬼纹丝不动地立着,月光穿透她无形的身体洒在老人皱纹密布的额上。老人焦急地四处张望,伸出手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能徒劳地落到冰冷的床褥上。老人泪流满面,哽噎地望着眼前的虚无。“莺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情愿……”
女鬼缓缓退后,迈着悲伤而坚定的步子走出房间,将男人的誓言关在紧闭的门后。
道士跟上来,默默地看着她在月光中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