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隐园之中,雪渐渐化得尽了,天气像是和暖了,四下里却还是一片萧索模样,只有开的稍晚的几枝梅花,正吐露着最后的芬芳。鸟雀倒开始活跃了起来,从还未发出新芽的枝头上略过,飞入愈发湛蓝的天空里去了。天空里不见一丝云彩,却显得高远得很,只在极尽头的地方,看得见定云岭、重华山、苍华山与嵯峨峰的轮廓。隔得远了,墨蓝含青的颜色像是笔墨勾勒出来的一样,不见高峻,只觉得清新雅致。
最能报的出春讯的,便是拂面而来的风。仍旧浩浩荡荡地颇有气势,却不再是刺骨的寒冷,带了几分和软的味道。站的高了,愈发能感觉到这轻盈的力量,似乎像是从两袖下穿过要将整个人托起来一般,直教人想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春归。
蓉城中的千门万户,这一刻都在体会这春的消息。严寒恐怖的冬日,终于随着大雪化尽而离去,他们的王也终于归来。
这一刻的团圆,当真是久违了。前线刀口舔血的男儿终于回家,寒夜中被迫迁出城去逃难的老弱妇孺,也在蓉城收复之后缓缓归来。家在这里,这便是最安全的所在。尽管战争还没有结束,心里却终于有了倚仗。这些年,战火已经是见得惯了的,他们始终相信,只要王府里的那个人还在,一切就不会失控。他们自然盼着早收刀兵,可是大劫之后,也只愿安享这片刻的团圆。
百姓们并不知,他们深信的王者,此刻正站在蓉城的高处俯视着所有人。宜园最高处的含光阁,天鸡相呼曙霞出,敛影含光让朝日,这座凌驾于落薇台、榴艳坞、繁阴堂之上的楼阁,远远地含尽了宜园风光。足下的夏山之中,常绿的林木间掩映着娟娟的滴翠泉水,汇入波光粼粼的锦绣湖。岸边的清圆舫、芙蓉浦、汀兰渚、芳草渡,初初含着几分翠色。更远处是曲折的燕婉桥像是灵芝的细脉,荷风鸳浦、未雪亭等几处,在这芝径上如云朵般散开。再往远处,匀红屿、浮光岛、沉璧岛,像是白银盘里的几只青螺,灵巧可爱。
满目都是春生的模样,虽不够十分娇艳,却因破了雪寒,显得异常动人。怀慕此时正站在这最高的含光阁上,怀袖中鼓荡着风,握着手中远方董余寄来的传书,一颗心却缓缓地沉在谷底。书信中关于青罗的字句,都是那样分明,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甚至怀疑,这是董余的谎言。他的心腹,他的挚友,他的左膀右臂,始终在这一件事上,与他自己的想法相背离。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怀疑?书信的末尾,最为刺心的是董余那像是遗言一般的话。自认不久于人世的人,再无什么牵绊寄托,只是反反复复地劝告自己,斩断痴念,痛下决心,否则山河尽毁,无颜面见先祖。他的挚友的临终血泪,他如何能够置之不理呢?更何况,那些话在他的心里,何尝不是狠狠斩下一刀呢。
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青罗的真实身份。早在她刚嫁给他的时候,甚至于早在南安王府许亲的时候,他就派董余彻底地调查了她的身份。那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荣国府庶出的三姑娘贾探春,顶替了南安王府夭折的涵宁郡主苏青罗,不远千里嫁给了她。他心知肚明,却始终缄默不言。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李代桃僵。那样多次和亲,有几次不是这样?他并不在意她身上是不是南安王的血脉。即使她是真正的涵宁郡主,她也未必就值得信任。那时候对他来说,这个妻子,只是一个郡主,一个公主的符号。在万千人的注目中嫁给了自己,这一桩契约,就算是成了,谁又在意她到底是谁呢?南安王府不说,她不说,他也不说,那她便是名正言顺的涵宁公主,他的世子妃。
再到后来,这个女子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便更不在意,她到底是苏青罗,还是贾探春了。她只是自己的妻子而已。不管她是谁,只要她不曾背叛自己的臣民百姓,只要她和自己心心相印,别的又有什么紧要?所以他依旧缄口不言。如果她不愿意告诉自己,那么就将此当做永久的秘密。
怀慕却不曾想到,终有一日,他还是开始在意这一件事。那一日是他和青罗,和他的妻子一起承继王位的日子,除了大婚之日以外最重要的日子。因为担心不胜酒力的青罗落在水里,分不开身离席的自己特意遣了董余去查看,却不曾想得来的是那样的回禀。青罗,或者说探春,正和她的兄长,站在虹霓桥的两端,两两相望,眼中含泪。
董余的描述那样清晰,他几乎能看见这两个人站在自己眼前。朝阳亭上的青罗,穿着纁色礼裳,云袖与裙裾宽广展开如流云,金银线和孔雀翎绣成凤凰和牡丹隐隐像是夜色里的霞光,发髻上别无它饰,十六树凤凰钗振翅欲飞,华丽非常。而桥的那一端,一树琼花如月光皎洁,隐藏着夕月亭上的一角青衣,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反复吹着一只动人情肠的章台柳。日月之间隔着虹霓悠渡,像是隔了天堑。天堑两条的人,默默无言,只有一痕清泪,胜过千言万语。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原来她的妻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这一个秘密。往事顿上心头,昔日落阳关上初见,青罗便是扶着那个人的手,踏过一重一重的花海烛光,走到自己身边。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