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休息三天的师傅出现在同志们面前。
满脸笑容的他,精神倍儿爽,一句“同志们好啊!”,便哐当一声打开工具箱,一甩手就拿出了工作服,连那穿衣服的动作都十分潇洒,不能说是一派春风得意,绝对也展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派头,前两天那霜打茄子般的模样一扫而光。
同志们都围上来,啥事没发生过一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打着哈哈。
小孟干这行是得心应手,他伸过手,一边帮着师傅摘下围脖,一边班长长、班长短的嘘寒问暖。连我最敬重的老王同志,他也摇身一变,笑嘻嘻说,大家都商量好啦,打算弄两个罐头看看你,你却提前冲上来,这是给同志们省钱呀!话音未落,大家立刻笑起来。
但我笑不出来,心里骂道,人他娘的就是善变,个个是一条变色龙。
刚出事那几天,他们可不是这样子,都有一点幸灾乐祸,到处传播着他们大快人心的议论,什么“活该”、“装大相”、“作死”,可谓声声入耳,甚至不背我这个当事人。最恶毒、最狂妄的一句话,就是出自那王八犊子——小孟的嘴里。他恶狠狠地诅咒,“早一天晚一天得喝死!”他是在休息室说这句话,全班同志们除了我和师傅都在。我破门而入时,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呢。不过,他很识相,一见我冲进来,看都没看我,匆匆走了出去。
于是,一场即将发生的战斗,来不及发生就结束了。
俗话说:
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
我和小孟的深仇大恨,几乎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
在我眼里,小孟就是一个两毛钱买来的小王八,贵贱不是个物。想当初,他刚调到我们班的时候,根本不拿我当回事,以为我是一个四六不懂的傻子,仰仗着他早操几天娘们,狂妄地冲我叫嚣道,你啥时候能喝到娘们的尿水?让我一个大“电炮”砸得鼻口窜血。
一个人一旦要让我恨上了,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
就说上一回全厂技能比赛,班里先定下来的人就是小孟,但是我坚决搅和到底,不分时间场合,和师傅墨迹开了,一通软磨硬泡,反反复复一个劲儿和他讲,无论论资排辈还是按照工龄长短,我都应该排在第一?位。师傅被我逼得没招了,最后生生拿下了小孟。
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人斗。
正像毛主席所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形容他老人家就是两个字——伟大,啥话经他一说,立刻变得精辟起来,说到了整个地球人的骨髓里。放眼小小寰球,无论白人、黑人还是黄皮肤人,每个人都是斗争的一生,不是人家和你斗,就是你和人家斗,实在找不到斗争的对象,最后只好自己和自己斗。
永远斗争吧,在斗争中求得生存、求得快乐!
想想过时,便开始和胡卫东、红心一类小臊丫头儿斗。后来,开始和“阶级敌人”黄大麻子斗,甚至还斗胆和人民警察斗一斗。等到我上班能挣钱时,斗争依然激烈持续着,不是我和同志们斗,就是同志们和我斗,只不过斗争的方式发生根本性转变,从原先那种针锋相对、明目张胆的面对面斗,已经转变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幕后暗斗。
但是不管千斗万斗,只要人还没斗争到死,最后都得去干活。
这不,在我还思想之中,师傅喊我:“小李子跟我去把吊斗耳环焊上。”
……
弧光闪烁,
烟雾缭绕。
师傅蹲在吊斗上面焊活儿,我在下面给他打杂。
那时候的工厂,工作流程自上而下,厂长是司令,他靠着麾下几个车间主任,几个车间主任靠着手下十几位班长,数十位班长既要冲锋陷阵,还要带领我们工人干活儿捧场。
火车跑得快,
全靠车头带。
师傅是我们班的火车头,他休息几天,自然攒下几样不赶急的活儿。这个混凝土吊斗挂环耳座裂开一道细纹,放在车间角落好几天,没一个人张罗去焊上,当然也包括我。天天周而复始的工作是固定的,该损坏的零部件到时候自然会损坏,该给机器上油保养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安排,如果你装大相提前干完了,别人可以躲在一边抽一支赛神仙的香烟啦。
大多时候,别人有可能眼前的活儿躲过去。但是我躲不过去,凡有零七八碎的活儿,师傅早就习惯喊我去干。好在他很尊重我,不把我当傻子待,不拿我做寃大头,他亲自能干的活儿就让我做下手。一好结两好。这让我没办法拒绝师傅的领导,只得乖乖听他调遣。
“磁磁”地焊药声停了,缭绕的烟雾也散去,漂浮在厂房上空。
我站起身,举起双手,拖着师傅的大屁股,把他从吊斗上安全放下地面。劳动和生活已经将人们紧密地联系起来,待他一摘下焊帽擦汗时,我及时递上一支烟,再给他点着。
师傅狠狠吸了一口问:“这几天没听到谁说啥?”
我故作一番思索状,然后语气坚决地说:“没听说。”
师傅显然不信,盯盯看着我说:“出这么大的事咋能没人议论?”
我摇摇头:“真没有,现在的人都眼盯着钱,谁还会注意这点破事呀。”
师傅想了想,点点头道:“嗯,你这话还有点道理。”
说一句实在话,不是我不想告诉师傅小孟等人一系列恶言丑行。只是在此时,我突然心有旁骛,感觉向他披露胜利成果的时机已经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