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青春校园>被侮辱与被压迫的>九第一次斗争〔2〕

在我八岁之前,一直叫黄大麻子“黄大伯”那段日子,他每天工作一以贯之,蹬着一辆三个轱辘的平板车,车上放着两个木桶,一桶装酱油,一桶装醋,沿街绕巷卖酱油、醋。即使到了后来,我已经改口叫他“黄大麻子”的时候,他依然天天干这活儿,不管是炎热的夏日,还是寒风刺骨的三九,长年累月,日日如此,没见过他耽搁一天卖酱油、醋。

我胆大妄为敢叫他“黄大麻子”,因为他被广大人民群众“革命”了。

据二大妈向我娘透露,革黄大麻子的命实属迫不得已,查了整条胡同的人,挖了每家祖孙三代,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连牛逼哄哄的孙叔也是一个学生成份,就数黄大麻子成份最高。人民总是要革命的,只好揪出这个解放前的“小资本家”来斗争斗争。

“批斗会”蛮正八经儿,每次都由二大妈亲自召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想到,踮着两只小脚的二大妈露脸了,荣任咱们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虽算不上什么高官贵胄,却是这条胡同里最高行政长官。

“批斗会”现场也绝对自由、开放,设在胡同西口一块空地上。

二大妈这个小领导不白当,她很有革命办法,先招呼几个我这么大的小崽子,搬来一些旧砖头,往两边垛成两个小马蹾,上面搭两块木板,便建成一个简易斗争台。然后,再找几个年轻一点的大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戴着一个红胳膊箍,在几百双眼睛注视下,威风凛凛架着黄大麻子的胳膊,象征性地把他“押’上了台,人们便可以尽情地去斗争他。

起初,斗争会也有一点内容,大人小孩很爱参加。

斗争的人问:“黄大麻子认罪吗?”

黄大麻子答:“我认罪。”

斗争的人接着问:“你犯了什么罪?”

黄大麻子答:“生活作风罪。”

斗争的人再问:“具体一点讲。”

黄大麻子答:“我娶了两个老婆。”

台下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一阵轰然大笑。

当然,上述全是一些插科打诨的笑谈。不过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绝大多数革命人民群众并不反感这种斗争形式。况且,我本人也喜欢这种斗争形式,感觉这样玩很有意思。

革命人民群众特别满意的事,当领导的人不一定就会喜欢。

比如二大妈,她就觉得这样玩没一点意思。千万别小看这个小脚老太婆,一旦发起怒来还是蛮厉害,正当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只见她那小脚丫子往地上一跺,大叫起来。

“黄大麻子!”

这嘶呖一嗓子,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我清楚看见,黄大麻子还打了一个激灵儿。

“不得耍滑!”

“要老实交代自己罪行!”

二大妈连声警告。

“我交代。”

“我交代。”

黄大麻子喏喏道。

“不得避重就轻,戏弄革命人民群众。”

二大妈再次警告他。

“打倒黄大麻子!”

“打倒反革命分子!”

“打倒剥削阶级!”

广大革命人民群众一点不负领导重托,待她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革命”口号。而且,人人不甘落后,一遍跟着一遍高呼。在高呼的同时,需要举起手臂,连攥紧的拳头也要举过头顶,还要有力地挥舞二、三下,以显示无产阶级革命人民的伟大力量。

我也高高举起自己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在一bō_bō呐喊声中,我眼睛也没闲着,清楚看到,黄大麻子的身子跟着一抖一抖。随着声音愈发震天动地,他的老腰哈的更低了,那个尖脑袋像秋天里熟透的葫芦,几乎垂在了地面上。看到这种情景,让我一下子想起徐老太太,联想起她上课时手中那个线锤。

生活里有一个不可磨灭的规律,凡事总有“玩够”的一天。

我不知何故,斗争会突然间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跳“忠字舞”。

参加跳舞的人实在太多,把整条胡同小路都站满了。上至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和晃晃悠悠的老太太,下到刚会走道的秃小子儿和叽叽喳喳的小臊丫头儿,无人不及,真正做到了人不分老幼妇孺,居不分东西南北,万众一心,全部集结一块土地上,在一曲颂歌“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欢乐声音中,大家一齐连晃屁股带扭腰的跳动着。

胡同里晃屁股扭腰最美的人,自然属于美丽的三婶。

二大妈自有一双火眼金睛,她和三婶说,教我们跳舞吧。

于是,三婶成了舞蹈老师,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前面,领着大家跳舞。

那会儿,孙叔依然还会喘气,人生还没有走到跳楼的时刻。所以,他也不能例外,必?走出自己家门,和广大革命人民群众一起唱歌共舞。到底他是个文化人,舞步也不错,跳得轻盈自如,始终站在队伍第一排,好像在监视三婶一样,一边跳着一边死瞄着她。

我喜欢看三婶,就站在孙叔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跳。

三婶最出色的地方是腰,真的很细,软绵绵,跟煮熟的一根面条,想咋弯就咋弯,想弯成啥样就是啥样。背地里,我还偷偷摸摸试着弯了一回,差一点拽一个大跟斗。

记得一天晚上,北京又传来了毛主席最高指示。

传达贯彻不过夜。二大妈即刻组织大院的人学习。

习毕,马上又挑灯搭场,载歌载舞,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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