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律凝视着宋弥尔。
此时此刻的宋弥尔,不再像是一个刚刚成熟的少女,更像是一位手握大权的世家家主。
她的这些言语这些决定,在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来看,难免觉得有些残忍,有些冷酷无情,卫家不过就是品行不端了点,卫十六郎不过就是说错了一句话,不是没有圜转的余地,哪怕有一天卫十六郎的这些事被有心人翻出来,甚至捅到了宣启帝的面前,只要世家齐心协力,想来宣启帝也还是会让步,卫家仍然会被保住。
少男少女们同情弱小,身上的圣母光环闪闪发光。
可世家为什么要拼尽全力去救一颗已经发霉生锈的毒瘤?一颗刀尖已然朝向世家自己的利刃?
向皇帝施压,难道世家不会付出代价吗?
大多数人只看得到眼前,而宋弥尔已经看到了以后。
要保住大部分人的利益甚至身家性命,必然要牺牲小部分人。更何况,无辜的人并不是卫家。
她比别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看到的自然也与旁人不同。
她语气淡淡:“都说流水的朝代铁打的世家。不过他们都忘了,不是世家屹立不倒,恒亘不变的,只有世家这一个名字而已,里头的世家姓张还是姓卫,却不知更替了多少人了。”
“此消彼长,世家强则朝廷弱,朝廷强则世家弱,不论多么兴盛的朝代都有衰败的一天,世家亦是如此,再固若金汤,也有渐渐式微的时候。如今大历将兴,我们就得学会先退一步。”
“不是权宜之计,而是长久之计。”
宋弥尔语气很淡,却令朱律心神激荡,不知不觉间,她的主子成长得极快,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原因,她的主子,从宋宅那个天真却骄傲的少女,从深宫之中那个聪慧却焦虑的姑娘,渐渐成为眼前这个,沉静的、从容的、睿智的主子。
朱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别说大历皇后之位,若是大历能再出一个女帝,叫自己主子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不能匹配的!
当然,这些话也只能朱律在自己心头想想,也就只能是想想。
难得在眼下这般严肃的环境里,朱律还悄悄吐了吐舌头。
不用问,宋弥尔也知道朱律定然又是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实以往朱律的性子,虽说外在比较泼辣果决,但心思十分细腻,整个人虽说比不上浴兰沉稳,但也不够活泼。回到宋家跟在宋弥尔身边久了,爱与初空一道,久而久之也渐渐有了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性。等到初空走了,宋弥尔甚至觉得,朱律自觉或不自觉地慢慢试着填补初空的角色,让宋弥尔身边的气氛不那么沉闷。朱律用心良苦,宋弥尔也不是感觉不到。
可这种事,又怎能劝?做与不做,初空都横亘在大家的心里。
宋弥尔见朱律这般,于是轻轻一笑,如同从前摸初空一样,揪了揪朱律的脸,却伸拇指食指捻了捻,一脸嫌弃:“朱律,你今日的药粉究竟是用了多少?可腻死我!”
短暂的笑闹之后,两人神情再度严肃,迅速将手中的东西整理好,原封不动地还原成最初进来时的样子。朱律甚至还检查过门口书桌以及博古架上,是否有头发丝的痕迹,两人这才携手离去。
天还未亮,宋弥尔与朱律在书房中耽误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不约而同再次来到了那高台附近。
果不其然,那高台上的寻欢作乐,根本没有停止。
“主子,你示意宋弥尔,声音愤然,微微打颤。
那高台的一角,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少女,身上不着寸缕,眼睛紧紧闭着,身上污七糟八,全是伤口流出的血和不明的液体。
这大冷的天,少女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她们,她们没有呼吸......”朱律忍声说道。
已然是死了。
朱律眨了眨眼睛,有泪水沾湿睫毛。
那些少女,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看起来恐怕也才十二三岁,方才她与宋弥尔两人躲在假山时看见的几个满脸泪痕可仍旧算生机勃勃的少女,如今也已经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像一个个破碎的布偶。可与此同时,高台之上仍然在寻欢作乐,觥筹交错,琴筝之声不绝如缕,伴着男人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剩余少女忍痛的哀鸣......
这还只是宋弥尔与朱律恰巧撞上的这一夜。
她们没有看见的时候呢?
在冯家兴起后无数个夜晚,有多少个夜晚,都是浸着少女的血和泪的?
朱律觉得自己口腔里头都已经咬出了血腥味,身边,一小节树枝被她用力掰断,她微微一动,宋弥尔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脉搏:“你想做什么?!”
宋弥尔声音压得极低:“救那些少女?还是杀了那群王八蛋?!”
“我......”朱律一怔,方才涌上来的勇气似乎一瞬就泄了下去。
“你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做!可是,如今我们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以让冯家连根拔起!璋州五年内再也出不了第二个冯家!若是沈......明白这里头的门道,从今往后恐怕码头运河也要收归朝廷!你今日救了这几十个少女是救,杀了在场的几十人是杀,可是你救得了全部,杀得光所有吗?!”
宋弥尔疾言厉色。
“朱律,我也想救!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有所取舍。只要你现在站起来,明日璋州便会全州通缉,我们手上的东西,就再也传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