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变站在那里不住地搓手,徘徊不去。按道理讲,仅仅是从徐平这里知道了自己要被降一等使用的消息,就不枉了他花这么多心力制新曲。好歹官宦世家,有些人脉,到处活动一下,说不定就把事情翻过来。
但问题是,柳三变找谁去?朝里当权的,都对他这个浪荡才子有成见,不会给他好的差遣。满朝大臣,也就徐平这个新进最好说话了。
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待制多多费心。柳七年近五旬,比不得少年时候,实在难以远行。就是做幕职,也希望能到个近便州军。”
说完,柳三变从怀里取了一本小册子出来,双手递给徐平:“这是下官一生的得意诗词结成一本小书,前些日子印了出来,聊慰平生。待制万不要闲嫌弃敝陋。”
徐平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接在了手里。
把自己的作品结集出版,你以为自己是梅尧臣还是石延年啊。诗庄词媚,那两个诗人的作品结集,必然会很好卖,手里宽裕的文人都会买一本放在案头。柳三变的词结集出来,貌似只能卖到青楼妓馆里去,文人买了也不好当众看。
徐平拿书在手,略翻一翻,脸色才舒缓下来。好在柳三变还有自知之明,集子里是以文人词为主。虽然还是多涉青楼,但基本吟咏的都是离愁别绪,甚至间或还有一两首词义颇壮。柳永不是只会填那些你侬我侬的男女情词,其他的也擅长,只是他的胸怀全是小儿女,少了那一分气势,才限制住了自己。
后人所谓的豪放词,首起应该是范仲淹,守西北时候的一曲《渔家傲》开两宋新声,至苏轼而大成。这个年代,像徐平偷辛弃疾的《破阵子》,大家只会称一个“壮”字而已。词的主流,还是以晏殊为代表的小令,新兴的自然是柳三变和张先的慢词。
徐平其实还是很想收集一套柳词全集的,自己看不看不说,放在家里,百年之后这家伙的名声起来,说不定能做传家宝呢。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柳三变接触多了都会引起非议,也只能想想而已。
把书合上,徐平想了一会,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最后,才对柳三变道:“这小册子印的倒是精美,京城里印书,跟以前大不同了。”
“如今京城里面,除了三司和国子监,民间印书自然是段娘子的铺子为第一。下官的这本小书,便就是在段娘子那里印的。听说最近她那里从东南招了一些熟手的工匠到京城来,检字排版比其他几家都要快捷。尤其是有一个蕲州人毕昇,带着四个儿子尤为得力,段娘子获益良多。”
“嗯,怎么还有毕昇到京城来?”徐平一愣,忙抬头问柳三变。
柳三变没想到徐平这么大的反应,急忙问道:“待制莫非是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只是听着名字有些耳熟。”
这一世自然是不认识,但前一世毕昇这个名字可是大名鼎鼎,没办法,谁让沈括一不小心就把他记下来了呢。算一算时间,毕昇出现很平常,徐平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而已。蕲州那里多出刻字工匠中的好手,算是地方上的特色。以前,这些刻字工匠大多都是到附近的宣州和远一点的杭州谋生,那两州的印书业都发达。现在活字印刷术起来,这可是关系到蕲州无数刻字工人生计的大事,他们中的一部分,便主动到京里来,学习新技术,掌握新的谋生本领,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见徐平不多说,柳三变也就不问。段娘子从邕州来,听说原本是与徐平有些瓜葛的,两人一个守孝,一个有妻,当然不敢在他面前乱说。
把柳三变的小册子收到袖子里,徐平道:“事情我记下了,你只管回去,安心等消息就是。能不能依旧任知县,看你的造化,我尽力不让你到边远州军去就是。”
柳三变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躬身答谢。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到了一个地方任职,那是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经常是跟官妓私妓混到一起。官妓只是在官府里应付差事,以歌舞赴筵佐酒,官员跟她们来往密切了就是把柄。柳三变名声在外,再有这种种事情,升迁哪里有那么容易。
打发走了柳三变和柳八娘,徐平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不好。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有一道鸿沟,放不下身段的,想要在这鸿沟的两边都站上一只脚,到头来,只能落到鸿沟里苦苦挣扎。柳三变就是这样,当他想起来后悔,着实有些晚了。
城北徐平和王拱辰合开的那间食铺,五丈河边的空地里搭起了凉棚,未到晚上已经食客盈门,人都坐满了。
閤门祇候王中庸带着几个番胡打扮的人,顶着一脑门子的汗,随着小厮到了河边一处僻静的位子。这里用几竿修竹与其他的位子隔开,清幽静雅。
在位子上落座,王中庸抹了一把汗甩到地上,对小厮道:“小二,先不忙着点菜点酒,去端盆清水过来,我们几个擦一擦脸。”
小厮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王中庸对坐在对面的几位番人道:“诸位,莫看这里简陋,却是京城里面有名的铺子。日常只要来得晚一点,便就没有位子,只好等在一边。”
番人里一个领头地道:“提辖,你有官在身,何必守那些规矩!”
“国使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铺子的主人,你们知道是哪个?”
番人道:“莫非民是朝里官员?我听说宋廷里面,官员不是不得经商吗?”
王中庸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