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荀彧的话音,堂中响起轻微的踱步声。祁寒心头暗自佩服,这荀彧的胆子可真大,伴君若伴虎,曹操都气得拍桌子怒吼了,他还敢直言不讳,当真不愧良臣。但却不知道他二人是因为什么,闹得言语龃龉,如此地不快。
却听荀彧边踱步,便道:“初平四年,公过取虑、雎陵、夏丘,一路屠城,杀数十万人,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泗水为之阻流。兴平二年,公大破张邈,旋即屠了雍城……如今白了吕布,竟然又屠了彭城……如此有伤天和,凶酷残暴,岂是明公之道?”
荀彧忆起所屠城池的惨状,仿佛见到了那数十万奔逃哭叫的百姓,推拥滚扑,尸骸遍地,千万房屋为战火焚烧,雪满平野,尽染赤血的景象。他的语声越发沉痛下去。
他话音刚落,便听曹操道:“逆城不服天威,累我损兵折将。贼将困我爱子,又害死我的义子阿酥,如何不能大大洗屠一番?正好教他们知晓我曹孟德的厉害!欲平天下,必先清流肃毒。即使生民惴惴,但余威震慑,才能令后来之人不敢再反我。”他微微一顿,又道,“文若,你之宏愿,我何尝不解?无非是侍奉明主,荡平天下贼寇,还大汉一个清平安稳的世界。这又何尝不是我之夙愿?但想要海晏河清,则必先要流血漂橹,你须有这个觉悟……”
荀彧乃是汉室忠臣,奉曹操为主,只因他足够贤明爱才,又以他有能力征服天下,此刻听他如此论调,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登时怔住。
似是不愿再继续下去,曹操忽地拔高了嗓音:“子脩,你还要听到何时?”
祁寒一惊,心头觳觫一抖,连忙捉起裘袍转至门前,迈步跨了进去。
荀彧没料到大公子竟还有听墙角的习惯,本就紧蹙的眉峰登时挑了一下。曹昂既然来了,他正好借机脱身。荀彧如临大赦,连忙朝曹操拱手行礼,默然退行出去。
出门之前,他正与祁寒擦肩而过。
荀彧心思忽动,突然朝祁寒耳语一句:“……公子,你若有空,请去看看奉孝。”
祁寒不明所以,眨眼疑惑地看过去,却见荀彧低垂着头,不动声色,脚步匆匆地退出了大殿。
“孩儿……见过父亲。”
一个多月,祁寒早将曹昂的记忆通阅了一遍,虽不说事无巨细,但关键的地方还是不敢疏漏的。譬如此刻,他将礼数做得非常周全,连行礼的姿势也分毫不差。
劲腰微弓,平肩正背,臂如含鼓。足闲二寸,端面摄缨。琼树般玉立的身姿,分毫也不摇晃,低垂眼眸,面色诚挚。
这般良久,也不见曹操说话,祁寒额头渐渐滋出一层细汗来。
执礼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曹操的手抚着下颔,正坐于墀级之上,一脸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般看着他。
就在祁寒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他出声了。
“坐吧,子脩。”
沉沉的嗓音,较之先前的震怒,显出了几分慵懒的性感。
祁寒低了头,往他右手边上坐了。这一动作,袍披进风,才觉出后背上一脊的冷汗。
曹操笑道:“半年不归,你便与我这般生份了?”语声忽变,带了些冷峻,“你——抬起头来罢。”
祁寒心头一震,呼吸莫名有些失律。曹操的气势委实太强,那沉甸甸近乎实质的威压,使他喘不过气来。
祁寒下意识地稳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抬起下颔,不偏不倚,朝曹操望了过去。
“孩儿不敢。父亲……始终是父亲。”
祁寒口喉有些发干,拘束地措辞着。
曹操不语,抿着薄唇,盯住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看了良久。久到似要从中窥出一朵花儿来。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面色微有疲惫。
“子脩啊……”他声音沉沉,“你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夜,淯河寨里你受伤沉重,又是……如何痊愈的?”
他曾亲眼见到张绣的将士刀箭齐发,加诸在自己长子身上……
而那时,他却骑着曹昂让出的大宛良马,逃之夭夭。
那一幕血腥刺目,曹操这一生都不愿意再去回忆。因此回京以来,他强忍着怒气,却没有立刻提问曹昂,不仅仅因为曹昂的忤逆气狠了他;也因为那件事,令他心中有愧,只要一见到曹昂,就会起那个弃子逃亡、形同懦夫般的自己。
曹操的内心非常矛盾。明明此次挥师东进,讨伐吕布,也都是为了救回曹昂,可当他将人带回许都,却已是不愿意见他了。
祁寒道:“孩儿醒来时,被一个异人所救。他名为董奉,世居南阳,四处行医。”
他并不谈被救的细节,任曹操自己去想象。
曹操沉吟不语,只盯着他的眼睛看。祁寒心头发寒,却也只得再往下说,“不知为何,也许是药物影响,孩儿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自己名为祁寒。那董奉不知道孩儿身份,指引我往幽州去投奔公孙瓒。孩儿一路到了北新城,为严纪将军所用,使计击退了袁绍和乌桓的联军。后又辗转来到徐州,结识了吕布等人……后来回了许都,才听母亲说起,原来父亲是被人蒙蔽,以为吕布软禁孩儿……”
“失忆?”曹操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忽一摆手道,“这些容后再叙。你且先告诉我,那一日,你为何要以死相逼,要挟于我,放走那名贼子?莫非……我的孩儿,竟然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