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炬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把目光放回到元欣身上,“广陵王究竟有何谏言?”他声音沉缓,还带着一种让人不能忽视的威仪。只是这种威仪并不外露,元宝炬不是张扬的人。
“陛下!”元欣跪倒在地,“甘露殿不是偏殿,是天子该当的寝居之处。臣是社稷之臣,既身为宗室便是陛下之忠臣、直臣。今日为大魏社稷向陛下冒死进言,但求陛下以社稷和先祖为重,移居甘露殿,不再见皇后乙弗氏。”元欣声音有意克制着不敢高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显得声动肺腹。
先前的左昭仪元明月是元宝炬的妹妹。元欣在左昭仪之死的事情里起的作用他心里非常清楚。如今元欣又是大丞相宇文泰极其看重的人。
“先帝……”元宝炬提了个头,可又没往下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若说元修死得不值,先前从天柱大将军尔朱荣擅政之后草草殒命的天子又岂只是他一人。而元修是自戗不是被弑,相比之下总不是那么被动。这已经不能说是宇文泰心狠了。
可是元修之死是元欣的软肋,此时被元宝炬忽然提起,元欣伏地泣道,“主上如今既已是大魏天子,前事不提也罢。主上若是能一时克己,才能两相平安,以待来日。”元欣说这个话是有资格的,他自己就是克己能忍才捡了条命。
不知道元欣是有心劝解还是脱口而出,但显然这话有了奇效,元宝炬听进去了。他若不肯,也许月娥就是下一个元明月,他就是下一个元修。即便他与元修性不相同,但若妻子有失,他即便尚生还有何趣?
“你去吧。”元宝炬草草吩咐了元欣一句。
眼看着元欣出去,甘露殿里只剩下皇帝元宝炬一个人。此刻他需要静一静。其实有什么不明白?不过就是一个皇后之位而已,若是将月娥降位或是废了就能保住性命,那么以后徐图复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忍一时以换来日总比让月娥像妹妹元明月一样丢了性命好。元宝炬心里非常清楚,妹妹元明月之殒命和元修的一意孤行有极大的关联。所以此刻,他只能忍着,再难忍也要忍着。
圣驾浩浩荡荡出了凤仪殿,月娥觉得凤仪殿一下子就冷寂了。她眼睁睁看着夫君元宝炬的衣袂在眼前飘拂而过,直至最后消失。宫婢们想来宽慰她,将她扶回榻上休息,但是月娥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凤仪殿的寝殿紧紧地关闭了殿门。
其实这些日子以后月娥一直就心神不宁。自从那一日元宝炬无端因为她有极小的一点不适就不管不顾地从苑囿里赶回来开始,月娥心里就像是乌云密布,搅得她日夜不得安宁。越到临近孩子出世她越是害怕。常常想起从前在洛阳的南阳王府,当时不知是身在福中,今日才知所失之可贵。
忽然觉得凤仪殿里昏暗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天气又风云突变。但她觉得好冷,连声唤宫婢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月娥的心陡然一沉,支撑着沉重的身子便要出去。她向殿门口走去,想唤人进来掌灯、添衣。她是大魏主中馈的皇后,此刻要行使她在后宫的权力,一定要把她的夫君找回来。这样她才能安心。
缓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刺耳的声音,门打开了,透了光进来。在光影里,一个人正立于殿门口。月娥觉得蹊跷,止步仔细瞧,这个人立于殿门口并不进来,也不说话,似乎正在看着她。这人绝不是寻常的宫人。
片刻之间,凤仪殿的宫院里竟再也找不到一个寺宦宫婢,所有人都好像莫名其妙地全都消失了。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立于寝殿门口看着殿内的皇后乙弗氏。无关礼制,但他并不想进去,他只想这么远远地看着。
乙弗氏的身影面容在昏暗的凤仪殿里并不清楚,但是她身上的白色襦裙却格外显眼,刺着他的心。他在等,她是不是也在等?等他坐拥天下?等他有能力去践诺。宇文泰难得心头涌起一时的冲动,他提步了凤仪殿。
月娥已经看清楚,凤仪殿的大门在宇文泰身后又重新关闭了。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到他了,而他的突然出现让她心里原本飘浮不定的不安一下子变得实实在在。她不知是进是退,足下更是迟疑,以至于在犹豫间微一踉跄便身子一软倒于地上。
心里的恐惧弥漫开来,这个人的出现每一次都会有出乎意料的事发生。月娥惊恐不定地抬头瞧着慢慢走近她的宇文泰,顾不上腹中微痛。
宇文泰走到她近前,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扶起来。他扶着她,没有因为她已经站稳就放开手。他打量她的腹部,只那一眼,便抬头用又大又黑的一双眸子盯着月娥,“殿下快要诞下子嗣了。”他的一双浓眉给她坚毅不可违逆的感觉。
“丞相还记得?”月娥也死死盯着他脱口反问。
宇文泰打量着凤仪殿,“汝在此产子甚不相宜。”他的语气里不再有君臣之间的恭敬。
“是不相宜。连主上都身不由己,何况是妾。”月娥的语气里染上了伤感,她用力想摆脱宇文泰的手。
宇文泰可以毫不费力地握着她的手臂,他死死地箍着她的手臂,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月娥却因为极度用力以致于自己的身子摇摇欲坠。宇文泰扶住了她,淡淡道,“何止于主上,吾也一样身不由己。”他的声音阴冷,继续道,“汝今日便出宫去吧。不只在此生子不相宜,就是这凤仪殿住久了也于汝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