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善见终于大笑而后饮尽爵中酒道,“妹婿的本心也和孤一样。”
高澄却收了笑道,“臣知陛下的艰难,陛下可知臣的艰难?陛下但坐朝堂之上,人人以天子礼尊陛下,名正而言顺。臣虽蒙陛下圣恩辅政于天子,暗里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置臣于死地。臣既蒙恩,自当尽心效命于陛下,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大魏社稷着想,甘愿以己之身制衡于阻社稷之人,以身赴死而不悔。早与陛下结为姻亲,今更晋身于外戚,圣恩如此隆厚,臣高澄战战兢兢,只恐负了陛下所托。若是还有人疑臣之心,臣实在是痛心不已……”
高澄说着竟至于声音哽咽,落下泪来。
元善见一向只见惯了大将军威风八面,跋扈骄横,从未见过他如此示弱。正因为从前的高澄过于强势,所以元善见才存了戒备心,时时想着自保。如此一示弱,让元善见觉得既惊讶又有趣,又看他哭得情动,难免就起了怜惜心。
元善见起身走过来,抚着高澄的背劝慰道,“妹婿的难处孤也知道。”话是这么说,其实从前他并不觉得高澄有什么难处。他是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权,若说他有难处,岂不可笑。但刚才听他说的话,元善见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不然高澄不至于如此失态痛哭。又劝道,“孤授权柄于妹婿也是心甘情愿。若是谁敢为难妹婿,孤第一个就不饶他。”说着又拍高澄的背。
高澄感激涕零,长跪仰视元善见,一双极美的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晶莹闪烁,看得元善见也要失了魂。别说男子,就是女子也没见过美到如此之人。高澄泣道,“今日子惠只当自己为一良家子,当兄长也只是一普通人。有兄长如此体贴入微,子惠日后为兄罢以弟之礼便拜。
其实元善见的年纪比他还小。但高澄这番话及这一礼倒让他心潮起伏不平。同时又觉得长久以来的胸中块磊顿时舒解了。
不了解情况的人对一切还浑然不觉,而但凡心明眼亮的人都看出来,皇帝元善见和大将军高澄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两个人的关系空前的协调。大将军一改往日跋扈之风,甚是恭谨;而皇帝则前所未有地信赖大将军。今日的皇帝不管大将军做什么,都会说对都会说好。
看到这个变化的人有些为数不多而足够心机精明的似乎是已经窥到了一些端倪,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明说。暗地里大将军早就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徐图西进了。大将军行事极为机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能窥到其中的秘密。
前朝内宫唯一关心并始终专注于大将军高澄身上的人居然是宫内的中常侍宦官林兴仁。其实在大将军府中那夜,他虽未能陪侍在皇帝之侧,但是回宫之后皇帝元善见无意间提起高澄那日言语行止。皇帝慨叹时林兴仁心里却一直都不肯相信高澄是真心向皇帝示好。
不日之间,事事俱备,只待时机便要一触即发了。
邺城风雪突降。
北风强劲,将大雪后的邺城吹得寒冷无比。夜色漆黑,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在原本人流摩肩接踵而现在几乎不见人迹的大路上向着大将军府的方向缓慢而行。
大将军高澄拥狐裘于车中假寐。浑然不觉冷,随着车身行进的节奏而微微晃动身体。支肘于身侧的矮几,手扶着太阳穴。像是睡着了,其实细看便能看到他眉头微蹙,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为难的事。
突然一匹马不知从哪里斜刺里冲出来,极快地冲到了高澄的牛车前拦住去路。但马上的人骑术很好,很恰当地停了下来,没有冲撞到高澄的牛车。御者尽量轻缓地也停住了牛车。
车里的高澄直起身子,并没有暴怒。他自然知道,没人敢不要命地冲撞他。
这时帘幕掀起,御者回禀,“郎主,孙腾将军在外面。”
高澄有点意外,向外面瞟了一眼,果然看到孙腾立于雪地,揖礼大声道,“大将军,孙腾求见。”
高澄微微点头。
这时御者放下帘幕。高澄并没有着急立刻出去。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这才好整以暇地下了车。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的功夫,等他下了车外面却是情景大不相同。
第一眼看到的是竟然不是孙腾。一个绮年玉貌、白衣长袖的舞姬正立于雪中看着他。舞姬身后也是一乘牛车,显然她刚刚也是在牛车里的。舞姬见高澄下了车,她的神情也在一瞬意怔了怔。想必是没有想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比她的年龄还小。更没想到大将军生得倾国倾城,若论貌也同样不知道比她高出多少。
舞姬低下头来,虽衣衫单薄却在雪中跪拜。
高澄瞟一眼地上的舞姬,看看孙腾,唇角略一弯道,“龙雀果真如此爱白纻舞?”
孙腾却直言而回道,“大将军误会,下官不爱白纻舞,是揣度大将军有此一爱。”
高澄没说话。在他心里一直有个跳白纻舞的人。这个人不总出现,虽然她的影子疏疏淡淡,但总也不会消失。而他却不常想起她,因为只要一想到她,总会伴随一些他不太愿意去回忆的事。
他任凭舞姬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龙雀可找到女儿了?”高澄闲闲地问道。
孙腾没想到高澄还惦记着他的女儿曾在幼年间走失的这件事。寻找女儿是孙腾一直持续而极尽所能的事。为此事所导致的后果也曾触怒过大丞相高欢。但是唯有世子高澄一直在这件事上放任他。
“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