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就只带了数百轻骑来蒲津关吗?”高澄举觞示意宇文泰。战势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真说停战相聚,只论兄弟情,不讲战事,实际上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不可能是真的。高澄的性格自然是直言相问。
“澄弟见笑。”宇文泰一饮而尽,面色沉郁,“你我兄弟,实不相瞒。弟也知道关中今春颗粒无收,如今关中之民十之死七八,国力已衰,实无可用之兵。王叔又以天时之利,忽然遣弟来兴师问罪,黑獭不敢不来见澄弟。若是澄弟真要大举兴兵,黑獭也只能以命相交了。”
高澄持觞微笑,只不语。
崔季舒看了一眼高澄,以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向宇文泰问道,“依公之所言,关中遭此天灾,可曾卜筮以问天意?”崔季舒虽然白胖如面团,但此时双目瞪圆了一副全然不解的样子,竟甚是懵懂。
崔暹几乎笑出声来。心里对叔父佩服至极,叔父表面上话问得关切,但实际上不就是说西寇是遭天遣吗?一时忍不住也得意忘形,仗着大将军器重,向宇文泰笑道,“宇文使君不须卜筮,也知道天意如何。只是不知道天兵压境之下,我家郎主大将军扼喉以待,公要何以自处?”
陈元康微低着头,反倒沉着不语。
高澄任凭宠臣放肆,仍然看着宇文泰也微笑不语。
宇文泰已是面上微红,低头只管吃东西以掩饰。
反倒是车骑将军于谨,虽然沉着稳重,也实在是忍不住,起身为高澄持觞上寿,看一眼崔季舒和崔暹叔侄,向高澄正色道,“大将军如此放纵臣下,骄兵悍将易为败的道理……”他顿了顿,盯着高澄道,“大将军想必明白这个道理吧?”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于谨的语气并不激烈,对高澄不卑不亢,又不失仪节。这确实是于谨的性格。
高澄举觞示意于谨,却没说话,一饮而尽,目光锐利盯着垂眸不语的宇文泰,忽然问道,“兄长既然知道天意如此,弟想兄长是明白人,不如就此息兵止戈,随我一同回邺城去见父王可好?兄长也知道父王甚是器重汝,若是日后留在邺城也必然能高官厚禄,我也能和兄长居一处,朝夕相处,不强似兄在长安苦苦支撑危局?还弄得天怒人怨要好?”
崔季舒和崔暹都跃跃欲试,想说什么。但是高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含着明显制止之意。两个人便都讪讪坐了回去。
只有陈元康明白,世子与宇文泰斗法是想从中探知宇文泰的真实情况,不能总是任凭崔季舒和崔暹耀武扬威地在这儿逞口舌之快,反倒打断了宇文泰和于谨要说的话。
宇文泰抬起头看着高澄,总算能神色如常了。刚才崔季舒和崔暹的话他没有直接作答,却足以让他戳心。这时直身而起,正色向高澄道,“大将军相问,吾也就直言不讳了。”
听宇文泰忽然改了称呼,高澄心里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听他说。
“回邺城朝夕事奉王叔,吾固所愿也,但此时不敢请耳。眼下难处,请大将军体谅。”宇文泰看着高澄,目光并不躲闪,显得甚是诚挚,“黑獭继贺拔公之后入抚关中,只是没想到后来先帝西迁,再往后的事也不能由人,可叹天之命数,黑獭也无能为力。既然现在长安已立新帝,若要此时再请新帝东归回复旧制,只恐周折过费也不能如旧。”
其实高澄也明白宇文泰说的道理,现在这个时候,要说一句命宇文泰息战,与元宝炬一起回邺城为臣,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他不过是要试试宇文泰这一战究竟用了几分真,而最重要的攻取之处又放在哪里。
便笑道,“兄长太客气了。兄长的难处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兄长究竟想如何,但请直言,不必迂回。”
陈元康觉得高澄有点太心急了,但他并不当众点破。反倒是崔季舒和崔暹微笑旁观。
于谨听高澄这么问,倒安坐下来,沉默细听。
宇文泰道,“大将军,下官只愿退保陇右旧地,为高王在此镇守便足矣,还望大将军成全。”宇文泰长跪而请道。
高澄先是微笑不语。
中军大帐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高澄身上,只等他的一句话。
陈元康忽然一眼瞥见宇文泰一侧而坐的于谨神态平静,他心里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
高澄笑道,“兄长怎么多礼起来了?”说着举觞道,“早就听说兄长胸中似海,酒量深不见底,今日弟倒想见识见识。”说着示意宇文泰同饮。
后面接下来再未谈到战事。东魏的大将军高澄与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以及两魏的几个侍从之臣一直只畅谈别后之情,倒也十分融洽。
这酒宴的时间极长,从日色清明一直到日薄西山,再到夜色深沉。都数不清究竟饮了多少酒。让人不得不咋舌的是,高澄和宇文泰两个人的酒量都深不见底。一直到两个人终于醺醺而醉的时候,其他人早就支持不住了。
陈元康借机更衣出了中军大帐,片刻又命人悄悄进去请大将军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就看到高澄从中军大帐里走出来。他身后是明亮的帐中灯火,只看到颀长的影子,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陈元康觉得世子的脚步似乎也微有踉跄,不知道是世子也醉了,还是因为实在是他自己已经喝得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