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是极爱乐舞的人,自己精通其中又见多识广,在此忽逢知音岂能不探究竟?
崔季舒其实自己也知道,他是拦不住世子的。只是他发自内心觉得这其中有古怪,总觉得世子偶一为之的事将来会注定因此而起大的变故。这种预感那么清晰,他却无能为力去阻拦。
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暮春原野上如绒毯一般的野草,一步一步而来,那声音渐渐近了。高澄一听就能辨得出来这是龟兹琵琶的音色。弹奏者的技艺高妙之处就在于信手拈来而娓娓动人,已经到了随心所欲任我施为的境界。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琵琶声戛然而止。就好像弹奏者突遇何事而不得不中断,这反倒让专心倾听者无限惦念。高澄心痒难耐之际恨不得立刻找到这人好与这人切磋一番。
“世子,回去吧。”崔季舒跟在后面不死心地劝道。
高澄不理会他,又遵照刚才的记忆试探着往前走。
琵琶声没有了,前面却渐渐亮起来。慢慢地就能看清楚有几处破椽旧屋、残垣断壁,像是废弃的村落。再往前又有声音了。但不是琵琶声,居然是流水声。这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蓦地眼前一亮,高澄和崔季舒被晃得都止了步,蹙了眉,微闭双目。居然是一大堆的篝火!一下子把周围都照亮了。崔季舒松了口气,高澄显然很失望。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借着火光可以看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看清楚没有人暗中跟着世子,崔季舒心里终于踏实了,又使出唠叨功夫,像是哄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劝道,“世子不要找了,想必是刚才听错了,哪里有人在弹琵琶?”崔季舒心里也不相信,这样地方若说有呕哑嘲哳的村笛他尚能信。要是真有仙乐般的琵琶声,他自己也难以相信,所以他坚定地以为是听错了,是世子和他同时出现了幻觉。
高澄却不回答他,向那一大堆篝火走去。那篝火边虽然没看到有人,但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个晶莹剔透貌似水晶的瓶子,火光映得那瓶子里鲜红如血又闪着美丽光泽的东西……是……居然是一瓶蒲桃酒!高澄俯身拾起那只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并不是水晶瓶子,这种罕有的材质叫作玻璃。这样难得的东西是谁放在这里的?那离开的人又去了哪儿?
崔季舒也目瞪口呆了。他一眼发现地上还有一卷卷起来的东西,用白色绸带系着,他也俯身拾起来。解开绸带打开来看,这是一卷羊皮书卷,上面写满了他不认识的文字。这不是汉字,博学如崔季舒一般也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文字。
“世子……”崔季舒把羊皮书卷送到侧头来看的高澄眼前。
高澄心里也讶异了。自从高祖孝文帝迁都开始,禁鲜卑风俗,连文字都被限制使用。渐渐地鲜卑文字几乎不再用,也很少有人能识,只是鲜卑语尚传用。高澄从小生在怀朔,会说鲜卑语,但不认识鲜卑文字。不过他总是见过,眼前这书卷上的文字乐谱不像乐谱,字母不像字母,勾勾绕绕,蜿蜒卷曲,显然也不是鲜卑文字。这样的文字又写在这样的羊皮上,这完全不像是中原魏人所用之物。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高澄和崔季舒都在研究这两件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高澄心里满是好奇。
崔季舒忽然听到有流水声哗啦作响,这一次他听得格外清楚。循声一望,这才看到,稍远处还有湖。这声音就好像是湖里有什么大鱼在翻腾跳跃。借着火光,高澄和崔季舒都看到有个影子一闪。高澄慢慢走过去,崔季舒想拦没拦住,不情愿地磨磨蹭蹭着跟上来,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是谁?”一个询问的声音传来,一点都没有慌乱,居然是个女郎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里,荒郊野外,她居然一点都没有惧怕,反正从声音里是听不出来,还显得很温和有礼。这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高澄已经走到湖边,听到这声音顺声望去,居然看到果真有个女郎在湖边,除了她再无一人。高澄和崔季舒看到这女郎都惊讶极了。高澄止步看着女郎,没再往前,也没后退。
女郎其实正从湖里走上来,她浑身没有一丝遮挡,竟然身体完全裸露,头发也湿淋淋地垂拂在肩背上。这样子像是在湖中刚刚沐浴完毕。她看到两个陌生男子居然还是一丝慌乱没有,也没想以手遮掩luǒ_tǐ的意思。这倒让人觉得她天真烂漫,心无邪念。
高澄早见怪不怪,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见女郎公然这么坦率不含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反有点别扭。崔季舒后退几步,悄悄看着世子神色。不过让他失望了,看不出来世子有一点动心的意思。
这时候没必要讲究以礼相待,高澄没说话,后退一步便转身欲走。
“公子……”倒是女郎突然唤了他一声。
高澄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又想不起来,止步回头细辨。倒是崔季舒听这声音猛然抬头看那女郎,好像唤起了他什么记忆。目光触到她裸露的身体又赶紧低下头。
“公子,我认识你。”女郎好像是怕高澄会走掉,又跟上一句。
高澄本来就觉得她声音似曾相识,听她又这么说,便问道,“娘子见过我?”
女郎并不是汉人,甚至不是魏人,听口音就能知道。她的汉语说得还算流利,但语音和魏人听起来就有区别。正因为如此特别,所以才让高澄觉得对这声音有记忆。